翌日,中军大帐。
空气凝滞如铁,肃杀之气远比帐外寒风更刺骨。校尉周超端坐虎皮大椅,面沉如水,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赵参军垂手立于侧后,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帐下诸将。各营哨官皆屏息凝神,目光低垂,不敢与上首对视。
王洪站在众哨官之中,脸色惨白如纸,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衬的衣领。他竭力想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抽搐的眼角,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
帐中中央,跪着几名被生擒的狄戎“黑獒”死士伤兵,经过军法官连夜紧急刑讯,已然气息奄奄,却仍强撑着将供词又陈述了一遍。
“……目标,焚毁西侧乙字库……接应……弓弩指引……”断断续续的狄戎语经由通译转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口。
赵参军踏前一步,声音冷冽如冰泉,回荡在死寂的大帐中:“经反复核查,昨夜袭营之敌,确系狄戎王帐直属‘黑獒’死士。其所图甚大,非为寻常骚扰,意在焚我粮草根基,乱我军心!一旦得逞,前线数万将士腹背受敌,胜负之数,顷刻逆转!”
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帐下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王洪脸上,语气陡然加重,字字诛心:“然!黑獒虽悍,何以对我大营布局、哨卡轮换、乃至西库防卫虚实了如指掌?何以如入无人之境,精准绕过三道明暗哨卡,直扑防卫相对薄弱却储粮最丰的乙字库?!此间若无内应精准指引,绝无可能!”
王洪身体剧烈一颤,几乎站立不稳,慌忙低头掩饰脸上的惊惧。
“王哨官!”校尉周超猛地一拍案几,声如炸雷,“西库防务乃你辎重营辖制!陈夜更是你亲口任命的西库什长!对此,你有何辩解?!”
王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卑职……卑职万死!驭下不严,巡防布置确有疏漏,致令贼子有机可乘……卑职罪该万死!恳请大人……依律重处!”他不敢有丝毫辩解,只求咬死“失察”之罪,以期从轻发落。
“疏漏?好一个疏漏!”周超怒极反笑,“据俘获贼酋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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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所得,接应之人,不仅熟悉营盘,所用更是制式军弩!发射手法、时机拿捏,皆乃老卒所为!王洪,你麾下竟出此通敌叛国之蠹虫,你一句‘失察’,就想搪塞过去吗?!”
这话已是极其严厉的指控!虽未直接指认王洪主使,但其麾下出此惊天大案,他身为直属上官,罪责如山!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洪身上,有冷漠,有鄙夷,也有兔死狐悲的惊悸。
就在这时,陈夜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启禀校尉大人,赵参军。昨夜激战混乱,然卑职于阻击敌军、护卫库房间,偶有所得。”
他声音平稳,不见丝毫居功自傲,只有冷静的陈述:“其一,于库房外第三辆被火箭焚毁的板车残骸下,寻得未爆燃之敌军火油罐一枚,罐底隐有特殊标记,似非狄戎常制。其二,擒获一名企图破坏侧门之敌酋,其虽果断服毒,然挣扎间,从其贴身夹袄内跌出一物。”
他双手平举,一名亲兵立刻上前,将他手中之物接过,小心翼翼呈送帅案。
那是一枚小巧的铜制令牌,沾染血污,边缘已有磨损,但正面一个模糊的“洪”字刻印,以及背面代表哨官亲卫等级的细微纹路,在周超和赵参军这等眼力下,几乎无可遁形!
此外,还有一小块似乎从衣袍上撕下的、边缘焦黑的深色布料,材质明显是胤军中低级军官常用的一种耐磨厚麻布,上面沾着些许难以辨别的油腻污渍,却散发着一丝极淡的、与那火油罐中残留物颇为相似的特殊气味。
赵参军拿起令牌,仔细摩挲那刻印,又拿起布料凑近鼻尖微微一嗅,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猛地射向王洪身后那名一直低着头的亲兵队长!
那亲兵队长早在陈夜说出“洪”字令牌时就已面无人色,此刻被赵参军目光锁定,更是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编码丙柒贰的军弩何在?昨夜戌时三刻至亥时,此人身在何处?立刻核查!”赵参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早有准备的军法官立刻翻查记录,片刻后回禀:“禀参军,编码丙柒贰军弩,配发于……辎重营哨官王洪亲卫队!昨夜戌时至亥时,该队轮休,据同帐兵士言,刘队长……曾短暂离营,自称泻肚,如厕良久未归!”
时间、物证、人证、动机(王洪对陈夜的怨恨)……瞬间严丝合缝!
王洪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陈夜,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绝望,以及滔天的怨毒!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陈夜不仅在战场上是个杀神,竟还有如此缜密冷酷的心机!在那种恶战之中,竟还能分心收集这些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细微证据!
“拿下!”校尉周超再无犹豫,暴怒厉喝!
如狼似虎的亲兵一拥而上,瞬间将那名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刘队长死死按住,卸甲捆缚!
“拖下去!严加审讯!撬开他的嘴!本将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通敌卖国!”周超额角青筋暴跳,怒火几乎要掀翻帐顶。麾下出此丑事,对他而言亦是奇耻大辱!
王洪彻底瘫软在地,面如土色,眼神涣散。亲卫队长参与通敌,无论他知情与否,一个“纵容包庇”、“治军无方”的罪名已然铁板钉钉!再加上先前野狼涧的纵敌嫌疑、对陈夜的刻意打压排挤……数罪并罚,他已是在劫难逃!
赵参军冷眼看着这一切,最终对周超拱手,声音沉痛却坚定:“校尉大人,王洪身为一哨之主,驭下无方至此,更兼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屡失察查,险些酿成覆军杀将之滔天大祸!其德行有亏,才能不堪其位,现已不宜再领军职。”
周超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目光扫过帐中噤若寒蝉的众将,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正军纪。他沉声宣判,声如金石:“准!革去王洪哨官之职,削除军籍,剥去号衣,即刻押送军法处大牢!待细审其是否与通敌案有涉后,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宣判落地,王洪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烂泥般被两名军士拖拽出去,再无半点声息。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可闻。
周超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帐中的陈夜,眼神复杂,欣赏、庆幸、探究兼而有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后的激赏:“陈夜!”
“末将在!”陈夜踏前一步,单膝跪地,甲叶铿锵。
“你于野狼涧力挽狂澜,有功于前;昨夜更临危不乱,亲冒矢石,浴血奋战,保全粮草,有大功于国!并于激战之中心细如发,寻获关键证物,揭破内奸,智勇双全,忠勇可嘉!”
他略一停顿,与赵参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声音陡然提高,朗声宣告:“擢升陈夜,为新任哨官,领原王洪所部辎重营丙队!另,赏银百两,绢帛二十匹,精铁腰刀一口,以彰其功,励其志!”
哨官!实打实的统兵之职,麾下近百战辅兵!这意味着陈夜真正踏入了胤朝军队的低级军官阶层,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和话语权!
从待罪之身、任人鱼肉的戍卒,到如今阵前擢升的哨官,陈夜只用了短短数日,一路踏着血火与荆棘走来!
“末将,谢校尉大人栽培!谢参军大人明察!”陈夜低头领命,声音沉稳有力,不见狂喜,唯有如山重任压下的沉凝,“必恪尽职守,整肃行伍,效忠大胤,万死不辞!”
他知道,扳倒王洪并非终点,恰是真正征程的开始。脚下之路,必将更加凶险莫测。
但他目光抬起,扫过帐中神色各异的同僚,平静深处,是百死淬炼出的冰冷与自信。
乱世兵魁之路,于此,方才正式启程。
怀中之物,微微发热,仿佛预示着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