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冷宫的天,一夜之间就变了。
那道朱红的宫门,再也不是隔绝生死的界限,反而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门户。一箱箱的锦缎丝绸、一车车的上等银炭、一食盒一食盒的精致膳食,流水般地送了进来。就连伺候的宫人,也从原先那两个死气沉沉的老嬷嬷,换成了一队手脚麻利、眉眼恭顺的年轻宫女太监。
他们不敢再称这里为“冷宫”,而是战战兢兢地唤作“静心苑”。
倾竹抱着一匹触手生温的云锦,激动得热泪盈眶,反复抚摸着,就像在抚摸失而复得的尊严。“娘娘,您看!这是江南新贡的流光缎!内务府那帮见风使舵的东西,总算把眼睛擦亮了!”
张太医更是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十岁。他现在出入静心苑,腰杆挺得笔直,所有遇见的宫人无不躬身行礼,口称“张神医”,那份尊荣,比他在太医院当值时还要风光。
然而,作为这一切风暴中心的白梦,却是最平静的一个。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华贵的赏赐,便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床榻上的萧恒。
经过金针渡厄,萧恒体内大部分的沉疴毒素已被拔除。此刻他虽然仍在沉睡,但呼吸平稳,脸色红润,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均匀起伏,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白梦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描摹着儿子熟睡的轮廓。她的眼神,在触及孩子时,会不自觉地融化掉所有的冰冷,流淌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变的温柔。
这些赏赐,这些敬畏,都不过是虚名。唯有这两个孩子健康的身体和绝对的忠诚,才是她在这深宫之中,最坚实的依靠。
“母后……”萧恒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小手在空中抓了抓,似乎在寻找什么。
白梦立刻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母后在。”
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萧恒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重新沉沉睡去。
白梦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深远。皇帝的“杖毙”警告,确实能震慑宵小,堵住悠悠众口。但她深知,这远远不够。流言如野草,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便会再次疯长。
而那根,就是刘清妍。
她需要做的,不是被动地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将属于皇后的一切,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瑶华宫内,一片狼藉。
名贵的汝窑青瓷、精美的螺钿首饰盒、西域进贡的水晶葡萄……凡是刘清妍能触及的一切,都被她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杖毙?好一个杖毙!”她披头散发,妆容尽毁,再无平日里半分的妩媚温婉,美丽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萧玄!你竟然为了那个贱人,如此折辱我!”
心腹宫女碧月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清妍发泄了一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扶着桌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被白梦轻飘飘地借力打力,再被皇帝一记雷霆重锤,砸得粉碎。
她错在哪里?
刘清妍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清明。她错在,低估了白梦的变化,更错在,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她以为萧玄对白梦只有厌恶和憎恨,却没料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失控的女人的“兴趣”,有时会比“宠爱”更加致命。
“白梦……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嫉妒与不甘。
不行,不能再这样硬碰硬了。
白梦现在有“神医”光环护体,又有皇帝亲自背书,锋芒正盛。自己此刻再上去挑衅,无异于以卵击石。
“碧月。”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柔媚,只是带着一丝病态的沙哑。
“奴婢在!”
“去请太医,就说本宫心悸难安,忧思成疾,怕是……活不长了。”刘清妍扶着额头,身体摇摇欲坠,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另外,把这些……都收拾了。再去告诉外面的人,本宫自觉有负圣恩,德不配位,即日起,在宫中斋戒祈福,为陛下和皇子们祝祷,不见外客。”
示敌以弱,以退为进。
她要重新变回那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让萧玄怜惜疼爱的解语花。她要用最柔软的姿态,等待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
御书房里,萧玄心烦意乱。
王德全呈上来的,是关于瑶华宫的消息。慧贵妃“病了”,还要“斋戒祈福”。
换做以前,他可能已经赶过去安抚了。但现在,他只觉得虚伪和厌烦。那场席卷后宫的流言,源头在哪,他心知肚明。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另一幅画面。
是白梦平静地拿出那本《青囊杂记》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是萧恒望向他时,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大夏的天子,第一次在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面前,感受到了何为“局外人”。那个小小的房间,母子两人自成一个世界,而他,就是那个多余的、不被欢迎的闯入者。
这种感觉,比任何朝堂上的明枪暗箭都让他难受。
“陛下,静心苑那边传来话。”王德全小心翼翼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皇后娘娘说,两位皇子身体虚不受补,寻常御膳房的膳食太过油腻,她想……在院内另开一个小厨房,亲自为两位殿下调理饮食。”
萧玄一怔。
这还是白梦苏醒后,第一次,主动向他“要”东西。
不是要珠宝,不是要华服,也不是要权力,只是一个……小厨房。
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也再卑微不过的请求。一个母亲,想为自己的孩子亲手做饭。
“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告诉内务府,用最好的料,派最得力的工匠,今日之内,必须建好。所有食材用度,直接从朕的私库里走,不必记账。”
“奴才遵旨。”
王德全退下后,萧玄在御案后坐了许久,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他要去看看。
他想看看那个女人,在得到了胜利之后,究竟是怎样一副姿态。他也想看看他的儿子,身体是不是真的好转了。
当萧玄再次踏入静心苑时,迎接他的,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和阴森。
院子里,几个小太监正在热火朝天地搭建着小厨房的雏形。倾竹正指挥着宫女们,将一包包由张太医亲自验看过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搬入新收拾出来的耳房。
一切都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机。
而他的皇后,正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摊着几样刚送来的草药。萧恒就坐在她身边,小脸上满是专注。
“恒儿,你看,”白梦拿起一株植物,声音清冷而耐心,“此为断肠草,剧毒。但若只取其万分之一的根须,配以甘草、白芍,却能制成缓解心绞痛的奇药。记住,世间万物,无绝对的善恶,毒与药,只在一念之间,一量之差。权力,也是如此。”
萧玄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她竟然在教他这个!
一个七岁的孩子,她不教他四书五经,不教他诗词歌赋,却在教他毒药、药理,以及……权力的本质!
萧恒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萧玄。他眼中的孺慕之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的冰冷。他默默地往白梦身边挪了挪,小小的身体,摆出了戒备和抗拒的姿态。
白梦仿佛才发现萧玄的到来。她缓缓抬眸,目光平淡无波,既无欣喜,也无怨怼,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陛下万安。”她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语气疏离,“不知陛下驾临,有何要事?”
有何要事?
萧玄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平静疏离,一个冷漠抗拒,他感觉自己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慌。
他原本想好的所有说辞,所有试探,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语:“朕……来看看你们。”
白梦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多谢陛下挂念。臣妾与皇子一切安好。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妾要继续教恒儿识药了。”
这便是逐客令。
一个皇后,对一个皇帝,下了逐客令。
萧玄站在原地,看着她重新坐下,耐心而专注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仿佛他这个天子,只是院中一棵树,一缕风,无足轻重。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无力感,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发现,他可以给她恩宠,可以给她权力,可以为她杀人,却唯独,无法再踏入她的世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