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缕稀薄的阳光穿透冷宫上方的雾气,洒在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庭院中。
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张太医和两名新来的宫女春分、谷雨,准时出现在了院门外。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但眼底深处,却藏着截然不同的情绪。张太医是医者的审慎与探究,而春分和谷雨,则更像是两只被派入狼穴的机警兔子,时刻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白梦并未起身相迎。她就坐在屋檐下的那张旧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萧恒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正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而年幼的萧景则在不远处,追着一只被倾竹用草叶编成的小蚱蜢,咯咯直笑。
这画面,与其说是凄冷的囚笼,不如说是一幅与世无争的田园画卷。宁静得……有些诡异。
“给白主子请安。”三人齐齐行礼。
“不必多礼。”白梦的视线没有离开书卷,声音平淡如水,“张太医,劳烦你先为景儿诊脉吧。”
“是。”
张太医提起药箱,走到萧景身旁。小家伙有些怕生,立刻躲到了倾竹身后。倾竹柔声安抚着,才让他伸出了那只瘦弱得像一节枯枝的手腕。
张太医三指搭上脉门,凝神细听。
片刻后,他松开手,眉头紧锁。脉象沉细无力,虚浮于表,是典型的先天不足、后天失养之症,兼有风寒外邪侵体,导致肺气不宣,脾胃虚弱。这与太医院之前的诊断并无二致。
他站起身,恭敬地回禀:“回主子的话,三皇子殿下还是老问题,底子太弱,风寒入体,郁结于内。臣以为,当以温和的补剂,先固本培元,再缓缓祛除邪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梦打断了。
“温补?”白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起了眼。她的目光,像两道清冷的剑光,直直地刺向张太医,“张太医行医数十载,难道看不出,这并非简单的体弱风寒吗?”
张太医心中一凛,垂首道:“臣愚钝,还请主子示下。”
他嘴上说着“示下”,心中却不以为然。一个深宫妇人,懂得什么医理?不过是久病乱投医的胡言乱语罢了。
“你再看看景儿的指甲。”白梦的声音不疾不徐,“根部月白之下,是否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线?”
张太医一愣,连忙重新蹲下身,捧起萧景的小手仔细查看。阳光下,那苍白脆弱的指甲上,他果然看到了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灰色细线,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前的最初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是……中毒之相!而且是极为罕见的慢性奇毒!
他怎么会没注意到?
“再看他的舌苔。”白梦的声音继续响起,“白腻之下,根部是不是隐隐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张太医示意倾竹让萧景张开嘴。当他看到那舌苔深处的颜色时,后背瞬间惊出了一层冷汗。
没错!分毫不差!
这两种征象,都极其隐蔽,若非有人提醒,即便他再看十遍,也只会当做是体虚气滞的正常表现。
“这……这……”张太医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毒,非一日之功,如跗骨之蛆,潜于血脉,日积月累。”白梦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它先损肝木之生机,故而景儿身形瘦小,发育迟缓。再生克肾水之本源,故而他夜间盗汗,畏寒易惊。你所谓的温补之药,吃下去,不过是为这毒物提供了更多的养料,让它在孩子的身体里,扎根得更深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张太医的心上。
他行医一生,从未听过如此精准狠辣的论断。对方甚至没有诊脉,仅凭望诊,就将这隐蔽至极的病理说得明明白白,甚至连药性的反作用都预料到了!
这……这已经超出了“医术”的范畴,近乎于“道”了!
“你……主子……您是如何得知的?”张太医彻底放下了心中那点可笑的优越感,语气里充满了敬畏和困惑。
白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道:“以前在国公府时,曾于一卷孤本残篇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后来……在这里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罢了。毕竟,久病成医。”
久病成医?
张太医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样的“久病”,能“成”如此通天彻地的医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何等深不可测的秘密!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冷如仙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皇帝派他来监视,可他感觉,自己在这位“废后”面前,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童,所有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那依主子之见,该当如何医治?”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用上了请教的口吻。
“刮骨疗毒,非猛药不可。”白梦吐出八个字。
张太医倒吸一口凉气。以三皇子如此孱弱的身体,如何经得起虎狼之药的“刮骨”?这无异于以命搏命!
“主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不需要懂。”白梦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只需记住,从今天起,两位皇子的药,由我来开方。你的任务,是每日记录他们的脉象变化,然后,如实禀报给陛下。”
她这是要将计就计,借张太医的手,把他想让萧玄看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送过去!
“这……臣不敢逾矩!”张太医大惊失色。
“你没有选择。”白梦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或者,你现在就去回禀陛下,说你才疏学浅,治不了皇子的病,甘愿领罪。你自己选。”
张太医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退,是欺君罔上。进,是前途未卜。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漩涡的中心。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臣……遵命。”
打发了心神俱裂的张太衣,白梦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从头到尾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宫女身上。
“你们两个,叫春分、谷雨?”
“是,主子。”两人连忙应道。
“很好。”白梦站起身,走到院中那片被她催生出的草药圃旁,“既然来了,就别闲着。看到这些草药了吗?天黑之前,你们两个,把它们全部分类整理好。”
“请主子示下,如何分类?”春分大胆地问了一句,她曾在内务府掌管过药材,对这个还算有信心。
白梦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很简单。按叶子上的叶脉,分单双数,一株一株地区分开,放在不同的筐子里。记住,一片叶子都不能错。”
春分和谷雨同时愣住了。
按叶脉分单双数?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规矩?这根本毫无意义,纯粹是在折腾人!
春分的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忿。她自认是内务府调教出来的一等宫女,不是来这里做这种无用苦力的。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丝敷衍。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一株草药的叶子时,异变突生!
“噼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爆鸣,一道微不可见的电弧从叶尖上跳起,精准地打在了她的指尖上。
“啊!”春分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只觉得指尖一阵尖锐的麻痛,半条手臂都有些发软。
她惊恐地看向那株草药,它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绿意盎然,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了?”白梦的声音幽幽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
“没……没什么,奴婢……奴婢手滑了。”春分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白梦转过身,缓步走到她们面前,目光扫过她们惊惧的脸,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冷宫啊,怨气重,时常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们手脚放尊重些,心思也放干净些,免得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丢了性命,可没人为你们收尸。”
这番话,配上刚才那诡异的一幕,让春分和谷雨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知错!求主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们终于明白,这个地方,这个主子,远比她们想象的要可怕一万倍!
白梦看着匍匐在地的三人——一个被医术震慑,两个被神鬼之说吓破了胆,满意地转身回屋。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三颗棋子,已经牢牢地攥在了她的手里。
而当晚,一份来自张太医的脉案,被恭恭敬敬地呈上了萧玄的龙案。
脉案上,详尽地记录了两位皇子虚弱的脉象,但在最后,张太医用一种极为惶恐和不解的笔触写道:“……废后白氏,言行诡异,竟能一语道破沉疴之根源,言及‘肝木受损,肾水被克’,又言‘毒入血脉,温补无益’……其论断闻所未闻,却又与皇子之症候丝丝入扣,令人匪夷所思。臣才疏学浅,斗胆附上其言,请陛下圣断……”
萧玄看着那份脉案,握着朱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白梦那张清冷孤傲的脸。
疯癫之语?
不,这绝不是疯癫!
一个能画出那等治水神图,又能说出这等惊世医论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疯子?
她到底是谁?她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
强烈的好奇与征服欲,像野火一样,在他心中疯狂地燃烧起来。
他,对这个他曾经弃如敝履的女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