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整个紫禁城。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他的面前,单膝跪着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人,如同融入暗影的鬼魅,正是他最信任的耳目,龙影卫指挥使。
“陛下,属下无能。”龙影卫指挥使的声音嘶哑低沉,头埋得更低了,“属下查遍了昨日出入御书房的所有人员,盘问了所有接触过那个垃圾筐的宫人,最终的线索,只指向了一个人——负责清扫落叶的老太监,福顺。”
“他怎么说?”萧玄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回陛下,福顺年事已高,神志不清。反复盘问,他也只记得自己昨日扫地时,似乎从袖子里掉出了一张纸,便以为是废纸,随手扫进了筐里。至于那张纸从何而来,他一概不知,再问下去,便只会哭着说胡话。属下已用龙影卫的秘法检查过,他并未撒谎,神魂确实浑浊,不似作伪。”
线索,就这么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却又不留下一丝痕迹。
萧玄的指节,在龙案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监,一张足以经世济国的神妙图纸。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也是最完美的伪装。
对方算准了自己会查,也算准了自己什么都查不到。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更是一种智谋上的绝对碾压。
“呵……”萧玄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却充满了寒意,“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在这座皇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位高人。朕倒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张粗糙的草纸上。那凌厉果决的笔锋,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记忆中那温婉秀丽的簪花小楷,与眼前这锋芒毕露的字迹,如同水与火,截然不同,却又在最深处,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源之感。
那个荒谬的念头,再一次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那个女人……最近在做什么?”萧玄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龙影卫指挥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指的是谁。他立刻回答:“回陛下,废后……白氏,自从小李子出事后,一直安分地待在冷宫,并未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每日送饭的太监回报说,冷宫之内,似乎……比以前干净了许多。”
干净了许多?
萧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个心如死灰,等待死亡的女人,还有心情打扫宫殿?
疑点,越来越多了。
他沉默了半晌,心中的那颗种子,在猜忌和好奇的浇灌下,疯狂地生长。他猛地站起身,龙袍的衣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摆驾。”他吐出两个字。
“陛下,夜深了,您要去哪宫歇息?是否传召……”随侍太监连忙上前。
“去冷宫。”
此言一出,整个御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随侍太监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住了,龙影卫指挥使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震惊。
冷宫?
那个地方,自从三年前废后被打入之后,就成了皇帝心中最大的禁忌,谁提谁死。三年来,陛下从未踏足过半步,甚至连听到这个词都会龙颜大怒。
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朕的话,你们听不懂吗?”萧玄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不耐。
“奴才遵旨!奴才遵旨!”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准备仪仗。
萧玄没有坐龙辇,只是带着两个心腹太监,提着一盏宫灯,在一片死寂的宫道上,徒步走向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越是靠近,他的心跳就越是莫名地加速。
他记忆中的冷宫,是充满了绝望、哭泣、肮脏和腐朽气味的地方。每一次他因为前朝之事心烦,去到白梦那里,看到的都是她梨花带雨的脸,听到的都是她无休止的抱怨和对刘清妍的攻訐。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无比厌烦。
他倒要看看,如今的她,又在玩什么新的把戏。
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预想中的腐朽气味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借着宫灯昏黄的光,萧玄看清了院内的景象,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原本杂草丛生、垃圾遍地的院子,此刻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依旧破败,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被开垦出了一小片苗圃,几株他不认识的绿植正迎着寒风,透出勃勃生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的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苗圃边,似乎在用心地照料着那些植物。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他的长子,萧恒。
听到动静,那女人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萧玄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
还是那张清丽温婉的脸,眉眼未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了记忆中卑微的讨好和哀怨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与冷漠。她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就那么淡淡地扫了过来,仿佛他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白梦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她只是微微颔首,连腰都未曾弯下。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傲慢,让萧玄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可还没等他发作,更让他刺心的一幕出现了。
他的长子萧恒,在看到他的瞬间,眼中迸发出的不是孺慕,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恨意。那孩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立刻上前一步,张开小小的手臂,将白梦死死地护在身后,用一种戒备而敌视的目光瞪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萧玄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这是他的儿子,他的亲生儿子!
他强压下心中的翻腾,将目光重新锁定在白梦身上,声音冷得能结出冰来:“看来,废后在冷宫的日子,过得倒是清闲雅致。”
“托陛下的福。”白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远离了是是非非,倒是能落得几天清净,种种花草,教教孩子,也算是一种修行。”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萧玄心中的猜疑更盛。他一步步走上前,逼人的帝王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直直地压向白梦。换做以前的她,恐怕早已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然而,眼前的白梦,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威压落在她身上,便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玄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那张草纸,展开在白梦面前。
“这东西,你可见过?”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白梦的目光,在那张图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一张废纸罢了,不知陛下从何处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竟也值得如此珍视?”
“垃圾堆?”萧玄被她轻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白梦!你当真以为朕是傻子吗?这上面的字迹,与你当年的笔迹有三分相似!你敢说,这东西与你无关?”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然而,白梦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充满了讥诮的弧度。
“陛下说笑了。”她轻声道,“臣妾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废人,一个在陛下眼中善妒愚蠢、疯癫无状的女人,如何能画出这种东西?”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幽远:“或许……是臣妾疯病发作时,胡乱臆想出来的吧。毕竟,在陛下的心里,臣妾不早就已经疯了吗?”
不承认,不否认。
她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他所有的质问,都化为了一个针对他自己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谜题。
你不是觉得我疯了吗?那这就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你若信了,便是信了一个疯子。
你若不信,又为何要来质问?
萧玄彻底怔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怒火,都无处发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她就像一团迷雾,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一个帝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失控。
“好,很好!”萧玄怒极反笑,他收起图纸,深深地看了白梦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惊疑,有挫败,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着迷。
“你就带着你的清闲,在这冷宫里好好‘修行’吧!”
他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狼狈。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白梦那一直紧绷的背脊才微微一松。
“母后……”萧恒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他的母后,竟然能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如此狼狈地离开!
白梦低下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恒儿,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记住,永远不要向你的敌人示弱。你越是卑微,他越是看轻你。只有当你站直了,用他听得懂的方式与他对话时,他才会正眼看你。”白梦的目光,望向萧玄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夜,“今天,他来了。下一次,他就会求着我们出去。”
鱼,已经上钩了。
而另一边,慧贵妃刘清妍的瑶华宫内,一个心腹宫女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娘娘,千真万确……陛……陛下他,真的去了冷宫,还待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出来!”
“啪!”
刘清妍手中那只名贵的琉璃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她美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慌与怨毒。
“白梦……你这个贱人,果然还没死心!”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脱离她的掌控了。一场新的,更加残酷的战争,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