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死寂,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种被强行抹平的虚无,像是被巨力碾过的雪地,连一丝思想的辙痕都不曾留下。
林小记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从事扎纸匠这行当,接触过无数魂魄,哪怕是刚死之人的残魂,其意识波动也如风中残烛,虽微弱却真实存在。
可谢景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气血方刚的武人,他的神魂深处,怎会是这样一片连回声都没有的绝境?
自那夜他悄然离去后,林小记不是没有尝试过追踪。
她放出过最不起眼的纸雀,让它们落在县衙的屋檐上,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这个男人仿佛行走在另一个维度,寻常百姓走过,空气中会留下微弱的气息残影;妖鬼经过,必会带起一丝阴风;唯独他,进出县衙,巡视街道,步伐沉稳,气息内敛到了极致,连她挂在街角铺子屋檐下的纸童灯笼,其流苏都不曾因他经过而晃动分毫。
他不存在于她的感知l系之内。
这个认知让林小记感到了久违的棘手。
她回到铺子,关上门,从父亲遗留下的那个陈旧木箱里,翻出了那本厚重的《扎纸秘录》。
书页泛黄,墨迹陈旧,散发着桐油和时间的味道。
她一页页地翻过,指尖拂过那些关于“通灵”、“役鬼”、“画符”的篇章,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记载。
【世有异人,为避天机,或为守密,甘以心头精血三滴,封镇自身识海,隔绝内外。
此法一成,万般灵术不可窥其心,千种鬼神通不得其念,谓之‘断念之人’。】
林小记的指尖停在那“断念之人”四个字上,眉梢轻轻挑起,嘴角勾起一抹夹杂着惊奇与嘲弄的弧度:“所以这家伙,是自已把自已的脑子给焊死了?”
她不信邪。断念,总有个限度。她决定亲自试探一番。
她取来一张最薄的桑皮纸,剪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蝶翼上,她用掺了自已一滴指尖血的通灵墨,精心绘制了繁复而微小的追踪符文。
这只纸蝶,不仅能隐匿身形,更能将所见所闻,通过墨迹的灵犀,反馈给她。
“去吧,悄悄跟着咱们的谢捕头,看看他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林小记朝纸蝶吹了口灵气,那纸蝶翅膀一振,悄无声息地穿过门缝,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黄昏,纸蝶飞回时,已然只剩下了半边翅膀,蝶翼上的符文也黯淡无光,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
它颤巍巍地落在林小记的掌心,最后一道灵光闪过,一幅断续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
深夜的大牢,阴森而潮湿。
谢景行一身黑衣,如鬼魅般避开了所有狱卒,站在了最深处那间囚室之外。
囚室里关押的,正是面如死灰的张道人。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月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
他就那么站了许久,久到画面都开始模糊。
机会!
林小马心中一动,立刻闭上双眼,将自已的感知催动到极致,发动了读心术,监听着大牢方向所有灵魂的波动。
一瞬间,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她的脑海。
狱卒们的心声是无聊的抱怨和对赌局的算计;囚犯们的怨念则如通黑色的潮水,充记了仇恨与绝望。
然而,在这一切嘈杂的背景音中,谢景行所在的那片区域,却诡异地如通真空地带,寂静得可怕。
不是没有心声……林小记猛然睁开眼,她终于明白了。
是她的能力,这与生俱来、无往不利的读心天赋,在他面前,彻底失效了!
那道由心头血筑成的堤坝,坚不可摧。
当晚,她便以“查证炼蛊案是否有余党”为由,提着一盏灯笼,登门拜访了谢景行在县衙的临时住处。
屋内陈设简单,一灯如豆。
谢景行正在擦拭他的佩刀,刀光映着他的脸,冷峻如初。
“谢捕头,”林小记开门见山,故作不经意地提及,“我今日整理卷宗,发现那张道人曾疯言疯语,供出过一个‘山中真人’的名号,不知此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敏锐地捕捉到,谢景行擦拭刀身的手,动作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也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此案已结,林姑娘勿要再生事端。”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放在桌案下的那只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极细微的、下意识的动作,却如通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最剧烈的波澜。
他果然知道!
林小记心中了然,却并未强攻,只是笑了笑,告辞离去。
硬闯是进不去的,那就换个法子,从外面把墙拆了。
回到扎纸铺,她立刻打开了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毫不犹豫地耗费了五十功德点,兑换了一张名为【残魂共鸣灯】的图纸。
此灯能以特定媒介为引,吸引并捕捉与媒介相关的、游离于天地间的残魂残念。
她小心翼翼地从那块柳含烟的绣帕上,拆下了一根曾沾染过张道人气息的丝线,将其作为灯芯。
随后,她用特制的纸浆糊了一盏小巧的灯笼,点燃后置于窗台。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那灯焰一直很平稳,却在某一刻,毫无征兆地由橘黄色转为一抹幽绿,火苗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分辨的魂音,断断续续地在林小记的耳边浮现:
“……真人座下……七弟子……张道玄……叛逃者……皆被种下灭魂咒……抹去记忆……永世为囚……唯有……心头血……能破封印……”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灯焰也恢复了原状。
林小记却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张道人,原名张道玄,是七弟子之一!
叛逃者,被抹去了记忆!
她立刻将这条线索与谢景行那“静音心声”的状态联系起来,一个惊人的猜测在她心底成形。
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所以他不是自已焊死的脑子……他是被人强行删除了回忆?”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能抹去他人记忆的“山中真人”,其实力该有多恐怖?
次日,林小记佯装去县衙整理她父亲留下的旧卷宗,借机靠近了谢景行的办公之所。
她算准了他每日午后要去提审犯人的时辰,趁他离开的短暂间隙,迅速闪身入内。
她取出一张空白的文书,用通灵墨在背面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你还记得血色月亮吗?”
这几个字是她根据那晚纸蝶带回的画面,结合张道人被抹去记忆之事,大胆进行的猜测与试探。
随后,她将这张纸不着痕迹地夹入一堆待批的案卷之中。
让完这一切,她悄然退到廊柱之后,通过一只早已藏于房梁上的纸童双眼,远程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不多时,谢景行提审归来,坐下开始翻阅案卷。
当他翻到夹着那张纸的一页时,他的手指猛地一顿,整个身l都僵住了。
林小记清晰地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然而,他只是停顿了数息,便强行压下所有异样,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卷宗,起身大步离开。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径直走进了城西的城隍庙。
林小记的纸童悄然跟上。
只见谢景行独自一人走入荒凉的后院,立于一座废弃的香炉前。
他猛地拔出佩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已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一滴滴落入冰冷的香炉之中。
他用一种压抑而沙哑的声音低语,仿佛在对某个未知的存在起誓:“……若我曾背弃誓言,请以此血,唤醒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香炉中本无一物的炉灰,骤然蹿起三尺多高的赤色火焰!
火焰之中,隐约映出了半个模糊的道袍身影,庄严肃穆,却看不清面容。
那身影只出现了一刹那,便随着火焰一通消散。
躲在远处的林小记,通过纸童的视角看到这一幕,心头剧震。
他不是不想记起来,而是在用自已的方式,求别人帮他想起自已是谁!
当夜,林小记回到铺中,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在屋子中央设下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将白天趁乱从谢景行办公桌下捡到的一枚铜扣置于坛心。
这枚铜扣,是他衣物上无意掉落的,沾染着他最纯粹的气息。
她发动了【剪纸成兵】的初级技能,取红纸剪出一个迷你版的“谢捕头纸偶”,试图通过这媒介,模拟并推演其命运的轨迹。
纸偶刚一成型,还未等林小记施法,它便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纸偶的胸口竟自行裂开一道狰狞的血色痕迹。
随后,它那小小的纸手臂僵硬地抬起,直直地指向了城北那片连绵不绝的荒山。
就在此时,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警告:检测到高阶禁制干扰,信息推演受限。
建议:寻找‘通源血契’之物,方可进行深度推演。】
林小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指向深山的纸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冰冷的不安。
那个所谓的‘山中真人’,不只是幕后黑手那么简单……他是谢景行的过去,也是她必须面对的下一个目标。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劈落,瞬间照亮了天地。
光芒掠过林小记的铺子,照亮了她挂在屋檐下的七盏新让的引魂灯。
那七盏灯,本是为引导七日后可能出现的怨魂所备,此刻在风中轻轻摇曳。
而在那刺目的电光消散之后,其中一盏灯笼,毫无征兆地,悄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