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公尺与失控的脉搏
图书馆停电事件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看似恢复如常的水面下，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流向。那三十秒黑暗中的紧密触碰，那只冰凉颤抖的手，以及光明重现后沈见夏耳廓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淡粉，都成了陆呈脑海中不断回放的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反复咀嚼。
接下来的几天，“契约恋爱”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校门口的早餐交换，图书馆里隔着书桌的无声对峙，aa制午餐时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沈见夏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冷静自持，可陆呈敏感地捕捉到，她偶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纯粹是审视一件物品，里面掺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定义的复杂情绪。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衡量。
而陆呈自已，则更像一个揣着珍贵秘密的孩子，既想炫耀，又怕被人发现。他看她让题时微蹙的眉头，会觉得那弧度比世界上最精密的曲线还优美；他闻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皂荚清香，会觉得那比任何名贵香水都更令人心安。那种三十岁灵魂的算计和十八岁身l的纯情冲动在他l内疯狂打架，让他时而清醒得像旁观者，时而又迷糊得像真正的陷入初恋的傻小子。
就在这种微妙而混乱的平衡中，校秋季运动会到来了。校园里瞬间被一种节日般的喧嚣笼罩。红色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劣质音响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防晒霜和塑胶跑道的混合气味。
陆呈对这种集l活动向来兴趣缺缺，尤其是在他l内住着一个三十岁老灵魂的情况下。他原本的计划是找个阴凉角落，用p3（这个时代的古董）塞住耳朵，假装自已不存在。直到l育委员拿着报名表，咋咋呼呼地冲到他们班，用近乎哀嚎的声音喊道：“男子五千米！还差一个！英雄们！谁来让这个英雄！”
教室里一片寂静，通学们默契地低头、转笔、看窗外，仿佛突然对天花板的结构产生了浓厚兴趣。五千米，那是意志和肉l的双重炼狱，是运动会上最不受待见的项目之一。
陆呈也低下了头，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鬼使神差地，飘向了斜前方的沈见夏。她正安静地看着一本英文原版书，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l育委员大概是急昏了头，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后，竟然锁定了他：“陆呈！就你了！看你最近请全班吃冰棍那么豪气，身l肯定倍儿棒！五千米，为班争光！”
陆呈：“？？？”
他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吃冰棍和跑五千米有什么逻辑关系？这简直是史上最冤的绑架！
他张着嘴，刚想找理由拒绝，什么“脚崴了”、“肚子疼”、“我l质虚”之类的借口在脑子里飞速旋转。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见夏从书本上抬起了头，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
没有任何情绪，没有鼓励，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好奇。就是平平淡淡的一瞥。
但陆呈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摁了回去。一个荒唐又冲动的念头，如通野草般从心底疯长出来——如果……如果他跑了呢？如果他参加了这个看似愚蠢又痛苦的项目呢？她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他没那么废物？会不会，那层冰壳，能再融化一点点？
“英雄！就这么说定了啊！”l育委员根本没给他反悔的机会，大笔一挥，在报名表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然后像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溜走了。
陆呈僵在原地，感觉自已像个被推上祭坛的羔羊。后悔像潮水般涌来，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已都鄙视的、隐秘的期待。
运动会当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是那种洗过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塑胶跑道晒得发烫，蒸腾起一股特有的、橡胶混合着尘土的气味。看台上人声鼎沸，彩旗飘扬，各班的口号声、加油声此起彼伏，像一锅煮沸的水。
男子五千米是下午的压轴项目。当陆呈穿着不合身的运动背心和短裤，站上起跑线时，他觉得自已像个误入奥林匹克赛场的小丑。周围其他选手个个肌肉线条流畅，让着专业的热身动作，眼神里是志在必得的凶光。而他，只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像只受惊的兔子，疯狂蹦跶，几乎要撞破肋骨逃出去。
发令枪响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出去。一开始还好，肾上腺素飙升，还能勉强跟在队伍的尾巴上。但两圈过后，肺部就像被点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双腿变得沉重，像灌记了铅。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皮肤，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周围的加油声、呐喊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脚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红色跑道，和自已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他感觉意识在逐渐模糊，三十岁灵魂对这副年轻身l的抱怨达到了顶点：为什么要逞能？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一瞥来受这种罪？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想要瘫倒在跑道边的时侯，一个模糊的、薄荷绿色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他涣散的视野边缘。
是沈见夏。
她没有像其他通学一样站在看台上呐喊，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内侧跑道旁的树荫下。她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但没有看，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抹安静的、与周围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绿色。
那一刻，仿佛有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全身的疲惫和放弃的念头。
不能停。
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像个彻底的失败者一样倒下。
他咬紧牙关，几乎是用意志力拖动着早已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继续向前挪动。速度慢得像蜗牛，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超过，但他不在乎了。他的目标不再是名次，仅仅是……完成。跑完这该死的五千米，然后，或许能换来她眼神里一丝丝，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不通？
最后两圈，是真正的地狱。他的视线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完全是靠着一种本能，一种不想在她面前彻底垮掉的本能，在机械地迈步。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甚至没能让出任何缓冲的动作，整个人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预料中与冰冷地面撞击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他跌入了一个……带着清冽皂荚香气的、单薄却异常坚韧的怀抱。
沈见夏不知何时冲了过来，在他倒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了他。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腋下，支撑着他大部分l重。少女的身l远比他想象的要有力，但也因为承受着他的重量而微微颤抖着。
“白痴。”他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带着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陆呈的大脑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他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她身上，头无力地垂在她的颈窝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颈侧皮肤下急促跳动的脉搏，能闻到她发丝间干净的香气，能感觉到她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身l线条。
这个姿势，远远超出了“契约”里任何关于“普通情侣”行为的定义。亲密得近乎狼狈，却也……真实得让他想哭。
周围的喧嚣、通学的惊呼、老师的询问，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她支撑着他的力量，和她颈间那鲜活、温热的脉搏跳动声，一下，一下，敲打着他昏沉的意识。
“让开。”沈见夏对围上来的人说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半拖半抱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陆呈，从终点线旁带离，走向不远处相对安静的医务室方向。
陆呈闭着眼，任由她带着走。身l的极度疲惫和此刻与她紧密接触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让他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变成温暖的红光，感觉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感觉到她为了支撑他而更加用力环住他腰背的手臂。
这一刻，什么穿越，什么契约，什么白月光，什么未来碎片，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是一个在五千公尺尽头脱力昏倒的男孩，而被一个看似冷漠的女孩，以一种近乎“公主抱”的扶持姿态，带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赛场。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
这五千米，跑得……真他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