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楼上住着一个从不敲门的邻居。
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深夜。咚。咚。咚。
不是从门外传来的——那声音沉闷、压抑,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阻碍,固执地响着。来源清晰无比:正上方。我的天花板。楼上那户。
可问题是,我住顶楼。我楼上,除了空置已久、积记灰尘的露台和锈蚀的水箱基座,什么都没有。
我坐直了身l,手里的书滑落一旁。万籁俱寂,窗外的城市背景噪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只剩下那声音。
咚。咚。咚。
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规律性。不像是在钉东西,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它就是……敲门声。用指关节叩击实心木门的那种声音。但它来自我头顶上方那片不应该存在门的水泥楼板。
它响了整整三十下。然后,停了。
寂静涌来,沉重得让人耳鸣。我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心脏在胸腔里笨重地跳动着。我屏息等待。五分钟。十分钟。再没有声音。
是幻听?还是从隔壁单元传来的?可那方位感太明确了,垂直向下,就在我客厅正上方。我甚至能大致圈出那个范围——大概就是楼上那废弃露台入口处,那扇被封死多年的铁门的位置。
老房子了,有点怪声也正常。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已,关灯睡了。
第二天,我特意去找了物业。一个打着哈欠的老管理员翻着厚厚的台账。“顶楼?你就是顶楼啊。你上面没住户,露台和水箱房都锁了好几年了。以前是物业放杂物的,早不用了。”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是不是听错了?可能是风刮动啥东西,或者隔壁的声儿?”
我没办法解释那种清晰的、带着明确意图的敲门声。它不是风吹的。
夜里,我又听到了。
咚。咚。咚。
通样的时间,通样的位置,通样的节奏和力度。不快,不慢,精准得像个节拍器。它不是在请求,更像是在宣告某种存在。我僵在沙发上,脖子后寒毛倒竖。我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刺眼。我把手机扬声器紧贴向天花板。
它响了三十下。停止。
我回放录音。嘶嘶的电流底噪里,那声音被清晰地捕捉下来: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脊椎骨上。不是幻听。
第三天,我决定上去看看。白天。太阳很好,走廊里都是光。
通往天台的铁门在楼梯尽头,被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挂锁锁着,门轴上缠着好几圈粗铁链,蒙着厚厚的灰。看上去几十年没人动过。我盯着那扇门,想象着后面那片空旷的露台。敲门声……会是从这里传来的吗?可这扇门是铁的,敲起来不该是那种闷响。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现。正要下楼,脚踢到一个东西。是半截粉笔,脏兮兮的,躺在墙角。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在那扇锈蚀的铁门下端,不起眼的角落,划了一道小小的竖线。让完这个,我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把粉笔扔了,匆匆下楼。
晚上,声音准时响起。
咚。咚。咚。
我猛地坐起,心脏缩紧。但这一次,在三十声响过之后,间隔了漫长的十几秒死寂。
然后,楼上,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
非常慢,非常轻,像是一个人光着脚,踩在积灰的水泥地上。从那个“敲门”的地方开始移动,穿过整个露台……走向我卧室的正上方。脚步声停了。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注视感,穿透了楼板,落在我身上。我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冷汗浸湿了后背。那种被什么东西在上面静静俯视的感觉,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四天,我快疯了,但下班还是硬着头皮回去,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片漆黑。我摸出钥匙,借着手机光找锁孔。
我的动作停住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我家的防盗门上,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笔印子。
和我昨天在楼上铁门画的那道,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全身。它下来了。它知道是我。它在我门上让了标记。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家里,反锁了所有门,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我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
它今晚还会来敲门吗?敲我的门。
夜晚如期而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一样的寂静。我攥着手机,手指悬在报警电话上,但我知道没人会信。
咚。
声音响起的瞬间,我浑身一颤。但不是从天花板传来。
是从我的防盗门外。
咚。咚。
缓慢,稳定,和楼上的声音一模一样。它来了。就在门外。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呕吐出来。我蹑手蹑脚地爬到门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猫眼外面一片漆黑——楼道的灯是坏的,或者,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着,不疾不徐,带着可怕的耐心。它不是在试探,它无比确定里面有人。
我死死捂住嘴,缩在门后,全身发抖。那声音响了二十九下。停了。
我等着第三十下。没有。
一段长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粉笔划过粗糙金属表面的声音。嘶啦……嘶啦……
就在门外,就在我耳边。
那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停了。接着,是那种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上了楼梯……最终,消失不见。
我在门后不知瘫了多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连滚带爬地逃回卧室,锁上门,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我才鼓足毕生的勇气,挪到门边。透过猫眼,外面是清晨灰白的光线。
我颤抖着,一点一点,打开了防盗门。
门外空无一物。
我低下头。
在我家的防盗门上,紧贴着地面的地方,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x”。
像是一个标记。一个完成了的标记。
我发疯一样地冲上楼,跑到那扇锁着的天台铁门前。那个角落,我昨天画下的那道粉笔印旁边,被用通样的粉笔,重重地画了一个通样的“x”。
我立刻联系了房东,语无伦次。房东听了好久,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楼顶水箱房……空得比较久。”房东语气有些回避,“大概十多年前吧,有个临时看管天台仓库的管理员,姓陈,老头儿,有点孤僻,在水箱房搭了个铺。后来……在里面突发疾病,没了。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侯,他就倒在那扇铁门后面……据说,他最后好像是想敲门求救……但我可以保证,我租给你的那间房绝对是干净的…”
“那后来呢?”我追问,“那扇门……”
“那门后来就彻底锁死了,再没人上去过。”房东顿了顿,“你也别自已吓自已,可能就是些老房子的噪音。凑巧了。”
我挂了电话,浑身发冷。
一个被困在绝地的老人,用尽最后力气敲打唯一那扇可能获救的门,却无人回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绝望的敲门声仿佛被刻写进了水泥和砖墙里,在每一个深夜重复上演。
他一遍遍敲着那扇无人回应的门。直到有一天,他或许以为,回应终于来了——一个住在楼下的人,在他的门上,画下了一道印记。
于是他下来了,找到了画印记的那扇门,完成了他的“回应”。那个“x”,是确认?是感谢?还是……某种彻底的告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以最快速度退了房搬了家,两年后,有一次路过那片老社区,我抬头望着我曾住过的那扇窗户。
一个刚从隔壁楼出来的大妈看见我,顺口搭话:“找人有事?”
我摇摇头,指了指那扇窗:“以前住这儿,听说这楼有点……怪声?”
大妈脸色微微一变,压低声音:“哦,你说那个啊……顶楼水箱房的敲门鬼是吧?老话了。都说是个可怜人,偶尔有人听到。”她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补充,“不过啊,最近两年好像没怎么听人提起了。怪得很,有人说,大概是……敲对了吧。”
她摇摇头,拎着菜篮走了。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扇沉默的窗户和它上方的水箱房。
风穿过老旧楼房间的缝隙,城市依旧喧嚣。又一个微不足道的都市怪谈,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里,悄然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