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旁的旗帜还在风里簌簌作响，赵文钦喉结滚了滚，咽下那口堵在嗓子眼的气——方才被那道目光锁住时，他连呼吸都忘了，此刻才觉出后背的汗早把官袍浸得发潮。
他赶忙垂首，只慌忙敛衽弯腰，双手交叠按在腰侧，拱手时指尖都在轻颤，连称呼都改得谨慎：“下……下官赵文钦，是这溪谷县的知县。斗胆敢问……您是何方上神？”
话音落时，祭台静得只剩风声。赵文钦屏着气等了片刻，才觉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
他偷偷抬眼瞥了瞥，见那人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眉峰没动，唇线也绷得平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一挥。
没有半分声响，也不见半分力道。可赵文钦忽觉一股轻柔的风裹了上来，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和，将他弯着的身子稳稳扶了起来。
他下意识想再躬身行礼，却被那股风轻轻托着，竟半分也弯不下去，只能僵在原地，原本怀疑的心里，此时却越发笃定——这绝非凡人能有的手段，眼前人，定是真神无疑。
风还裹着香火的味道漂浮鼻尖，可赵文钦却觉浑身发冷，方才被那股柔风扶起的触感还留在臂弯，可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把四十多年来的认知劈得粉碎。
他自束发读书起，先生便教“子不语怪力乱神”，入仕后，朝廷更是三令五申，诏告天下“神明虚妄，皆为愚民之谈”
他当过五年的青禾知县，亲手拆过青禾城郊“拜神祈福”的土庙，也曾对着聚众祭祀的百姓宣讲“无神论”，现下虽然在这溪谷县举行祭祀，不过是因为
才来不久
根基不稳
，再加上
堤坝漏水
导致民心不稳，怕出大事而行的无奈之举罢了。
但那些话早就像刻在骨头上的规矩，早成了他认知里的铁律。
可眼下呢？那步步生光晕的身影，那挥袖便能隔空扶人的手段，还有方才被那道目光锁住时，从心底冒出来的、对“神明”的本能敬畏……桩桩件件，都在狠狠砸着他的世界观。
赵文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干涩的气音。他看着不远处立着的神明，碧青长袍在风里微动，明明是真切站在眼前的人，却透着股不属于尘世的疏离——这哪里是虚妄？这分明是真真切切的“神”。
先前攥紧的袖角早被冷汗浸湿，他往后踉跄半步。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在翻涌：朝廷说的是假的？世上真的有神？那自已这些年信的、守的、宣讲的，到底是什么？
心神巨震之下，他连站稳都有些费力，脸色煞白如纸，看向杨奇奇的眼神里，早已没了知县的沉稳，只剩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与惊惶。
杨奇奇被赵文钦这个反应吓了一跳，在内心疯狂扣111：“乖宝，这哥们咋回事，至于反应这么大吗，正常人遇到这种事难道不是惊讶吗，这家伙怎么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难道就因为我没理他？诶！话说！这该死的禁言什么时侯结束啊，我要大演特演了！”
祭台下的人潮本是静的，连风吹动幡旗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直到赵文钦开口对那神明询问，又眼见着那位神明挥袖扶人、半点没有怪罪的意思，祭台下像是被投了颗石子的静水，瞬间泛起了涟漪。
最先动的是前排几个缩着脖子的老汉，先前怕冲撞了“神明”，头埋得快抵到胸口，此刻偷偷把腰杆直了直，眼尾往台上斜瞟——先是瞥见那碧青长袍的下摆，又顺着衣料往上挪，直到看清那人清绝的眉眼，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又都刻意压得极轻，怕扰了祭台上的人。
后排的动静渐渐大了些。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攥着手里的香，忽然扯了扯身边的妇人，压低声音急道：“你看你看！那是不是龙王爷显灵？咱们这几日天天去西江边上拜，可不是求着他老人家降幅吗！今日全县大祭拜，就出现神明显圣了，你说有这么巧的事不”
这话像颗火星子，瞬间燎遍了人群。本就揣着敬畏的百姓，此刻越发笃定——先前赵知县都躬身行礼了，对方还能隔空扶人，不是神明是什么？
一时间，“龙王爷”的念叨声越来越密，有人双手合十，对着台上连连叩拜，嘴里念念有词：“龙王爷恕罪，先前小的还半信半疑，您老人家莫怪！”
还有人抹着眼泪，哽咽道：“肯定是咱们诚心感动了龙王爷，他老人家这是来保咱们溪谷县平安的！”
也有胆子稍大些的后生，踮着脚往台上望，想把“龙王爷”的模样看得更真切些，却被身旁的长辈狠狠拍了下后脑勺：“放肆！神明的样子也是你能直勾勾看的？快低下头！”
那后生慌忙缩了脖子，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余光里偷偷瞄着台上那道身影，眼里记是又怕又敬的光。
整个祭台下，先前的拘谨与惶恐渐渐被狂热的敬畏取代，窃窃私语变成了此起彼伏的祈福声，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混杂着香灰与虔诚的热气。
没人再记得朝廷“神明虚妄”的说法，此刻在他们眼里，祭台上那道青衣身影，便是救苦救难的真神，是西江里显灵的龙王爷，是能护佑一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