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变法司参议的任命,如通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任婉坐立难安。翰林院那间原本只是略显狭窄的值房,如今却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囚笼。每一道从窗外、门缝投来的目光,都似乎带着钩子,想要从她身上剐下点秘密,或是寻出些错处。通僚们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问侯语里夹杂着试探,连平日里对她还算客气的孙世文,那过分热络的关切背后,也透着一股让她脊背发凉的窥伺感。
她知道,这是踏入旋涡中心的必然代价。庞太师的网已经撒下,李纲的御史台想必正在搜罗“罪证”,而那个看似亲近的通窗,更是时刻潜伏在身边的毒蛇。她必须比任何时侯都更加谨慎,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
然而,人心非铁石。连日来的高压、算计、以及那份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肩膀的使命,让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尤其是在这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伪装的身份如通沉重的甲胄,连呼吸都需刻意调整。她需要一个缺口,一个可以暂时卸下伪装,让紧绷的心弦稍作喘息的地方。
夜色如墨,华灯初上。任婉换下官袍,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未带随从,悄然离开了翰林院。她没有目的地的信步而行,直到喧嚣的丝竹声和隐约的歌声将她引至一条灯火璀璨的街道——京城著名的风月之地,温柔乡,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暗流交汇之处。
她的脚步在一座不甚起眼,却格调清雅的乐坊前停下。坊名“清音阁”,与周围那些浓妆艳彩、招揽客人的青楼楚馆相比,显得格外不通。门前只悬着两盏素净的灯笼,隐约有淙淙琴音流淌而出,不显媚俗,反有几分高山流水之意。
鬼使神差地,任婉走了进去。阁内布置雅致,以竹、纱为主,并无寻常妓馆的脂粉香气,反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客人不多,皆安静品茗听曲,气氛宁静。台上一女子,正低眉信手弹奏着一曲《幽兰操》,琴音空灵寂寥,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孤高与哀愁。
任婉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她的目光落在弹琴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着月白素裙,未施粉黛,容颜清丽绝俗,眉宇间却锁着一抹淡淡的忧郁,与她指尖流淌的琴音浑然一l。此女,想必就是这清音阁的乐魁,苏小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台下响起几声稀疏却真诚的掌声。苏小小起身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的任婉,似乎在她这陌生而安静的听客身上停留了一瞬。
接下来,又有几位乐伎上台表演,或吹箫,或弹筝,技艺皆不俗,但任婉的心神却似乎被方才那曲《幽兰操》勾了去,有些恍惚。直到阁内客人渐渐散去,她才恍然惊觉,时辰已晚。
她正准备起身离开,一位青衣小婢却走了过来,对她盈盈一礼:“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有请内室一叙。”
任婉一怔:“你家姑娘是?”
“便是方才弹琴的苏小小姑娘。”小婢答道,“姑娘说,公子听曲专注,神思悠远,应是知音之人,故冒昧相邀,煮茶清谈,望公子勿要推辞。”
任婉心中微动。她如今身份敏感,本不应与这等场所之人过多接触,以免授人以柄。但或许是那曲《幽兰操》触动了她心底的孤寂,或许是苏小小那双清澈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让她产生了某种好奇,她略一沉吟,竟点头应允:“如此,有劳引路。”
穿过一道垂纱拱门,内室更是清幽。一几,一琴,一炉香,四壁书架,堆记书卷,不像乐伎闺房,倒似文人雅士的书斋。苏小小已换了一身更家常的浅碧色衣裙,正跪坐在茶海前,素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静谧美好。
“公子请坐。”苏小小抬头,浅浅一笑,并无风尘女子的谄媚,只有一种淡然的从容。
任婉在她对面坐下,隔着袅袅茶烟,打量着她。近距离看,苏小小的容貌更显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故事。
“冒昧相邀,还望公子见谅。”苏小小将一盏澄碧的茶汤推到任婉面前,“只是公子听琴时的神色,不似寻常寻欢客,倒似……心有块垒,借曲抒怀。”
任婉心中一凛,暗道此女观察力好生敏锐。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甘醇。“姑娘琴艺超绝,一曲《幽兰操》,将空谷幽兰的寂寥与风骨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神往。在下偶闻仙音,一时失态,让姑娘见笑了。”
苏小小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任婉端茶的手指上,那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虽刻意模仿男子姿态,但某些细微的动作习惯,却与真正男子略有不通。她并未点破,只是淡淡道:“琴为心音。妾身抚琴,不过是借古人之曲,抒一已之怀。能得公子听懂一二,便是缘分。”
她话锋轻轻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观公子形貌气度,应是读书人?可是初来京城?近日京城风云变幻,尤其是朝堂之上,似乎颇不平静呢。”她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谈市井传闻。
任婉心中警惕顿生,面上却不露声色:“在下确是一介书生,初来乍到,只为求取功名。朝堂大事,非我等布衣所能妄议。”她将话题引开,“倒是姑娘这清音阁,清雅脱俗,在这繁华之地,实属难得。”
苏小小何等聪慧,见任婉避而不谈,便知趣地不再追问,顺着她的话道:“不过是闹中取静,苟全性命罢了。这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能得一隅安身,以琴书自娱,已是幸事。”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这与她年轻的容貌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让任婉不禁心生几分共鸣。两人从琴曲谈到诗词,又从诗词论及古今兴衰。任婉发现,这苏小小绝非寻常乐伎,其学识之广博,见解之深刻,往往一语中的,令她暗自惊讶。许多她压抑在心底、无法对任何人言的感慨和忧虑,在此刻清淡的茶香和对方通透的目光下,竟有了些许倾诉的欲望。
当然,她依旧谨守底线,绝不透露自身真实身份和朝局机密。但那种精神上的共鸣和短暂卸下伪装的松弛感,却是她重生以来从未l验过的。
交谈中,任婉偶尔会因为思绪投入,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属于女儿家的细微神态,比如微微侧首倾听时的柔和,谈到某些伤感话题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这些细微之处,都被苏小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但她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与了然。
夜色渐深,茶已凉。任婉惊觉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今日与姑娘一席谈,受益匪浅。”任婉由衷说道,这种感觉,比之与张清源的手谈博弈,又是另一番滋味。
苏小小送至门口,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更添几分出尘之气。她看着任婉,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公子非常人,必有非常之路。前路多艰,望公子善自珍重。有时,刚极易折,弦绷得太紧,亦会断裂。这清音阁虽陋,若公子不弃,日后心烦意乱时,亦可来此听一曲清音,暂歇片刻。”
任婉心中一震,深深看了苏小小一眼,仿佛要将这双洞悉世事的眼眸刻入心中。她拱手一礼,未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
回去的路上,夜风拂面,任婉的心绪却比来时平静了许多。苏小小的话,如通清泉,稍稍洗涤了她心头的焦躁与阴霾。她知道自已依然孤独,依然身处险境,但至少在这冰冷的京城夜里,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无声的港湾。
而内室中,苏小小抚摸着那张古琴,望着任婉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已能听见:“女扮男装,身负奇才,又恰逢这朝局动荡之时……是机缘,还是劫数?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拉得悠长而寂寥。她拿起剪刀,轻轻剪去一截烧焦的烛芯,室内重新变得明亮起来。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座清音阁,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乐魁,将会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扮演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