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原计划死早了?”
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死……这种事情,还能像赶集一样,事先定好日子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一个更加惊悚的可能性便如冰锥般刺入我的意识。我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僵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王先生,脸上写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王先生迎着我惊恐的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旱烟的火光映照着他眼中复杂难明的神色:“没错,娃娃,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爷爷,是自已了断的。”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自杀”这两个字从王先生口中确凿无疑地说出时,我依然感觉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就知道!爷爷的死绝对不正常!毕业前我还通过村长家的电话和他通过话,那时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还笑着叮嘱我找工作不要太累,怎么短短几天就天人永隔?原来……原来是自杀!
可是为什么?爷爷他无病无痛(至少表面如此),眼看着我就要毕业,他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日子近在眼前,他有什么理由走上绝路?
难道……是我让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刺激了他?我飞速回顾近期的言行,却找不到任何可能伤害到他的地方。
等等!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王先生怎么会如此肯定爷爷是自杀?按照我看过的那些侦探故事,往往最先断言“自杀”的人,反而最值得怀疑!
我猛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充记了警惕和质问,死死盯住王先生,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先生对我的敌意并不意外,他平静地吸了口烟,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爷爷早就料到会有人起疑,所以特地跟我约定好,等他‘走’了两天之后,我再过来主持下葬。哪个晓得……我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了一步。”
我猛然想起他刚到时说的那句“来晚咯”,原来不是指错过了陈道士定的时辰,而是指爷爷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提前赴死了!
可是,爷爷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憨厚朴实的老人,他真能心思缜密到连“避免怀疑”这种细节都算计进去?如果他真有这份心计,又为何不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王先生身上疑点重重。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正常人,如果知道朋友即将自杀,难道不是应该拼命阻止,或者报警求助吗?怎么可能如此冷静地等着对方死后,再来“按计划”处理后事?
“唉……”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这就是匠人的命。生前不管多大本事,死了都是祸害。你爷爷虽然金盆洗手大半辈子,但骨子里的匠气改不了。他要是不用这种决绝的法子‘清洗’自已,等他自然死,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所有沾边的人,都得给他陪葬!”
他说的“现在这样”,指的就是陈道士、八仙,还有我,这个他唯一的孙子,都要因为他的“无脸”下葬而接连丧命!
“除了约定时间,让他走得‘干净’点,我想不出别的办法。”王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防着他死。”
“那也不用自杀!”我激动地反驳,“他完全可以提前告诉我,或者找个信得过的人,在下葬时悄悄把他的尸l翻过来趴着埋!何必非要走这条绝路!”
王先生抬起眼皮,昏黄的眼睛看着我:“娃娃,你还记得之前我要给你爷爷翻身的时侯,村长是啥子反应不?”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让我瞬间哑口无言。是啊,“死人翻身,断子绝孙”的观念,早已像基因一样刻进了每个村民的骨子里。连对王先生敬畏有加的村长都敢拼命阻拦,换作其他任何人,谁又能保证能违背这传承了千百年的禁忌,顺利完成爷爷的嘱托?我想了无数种可能,最终都败给了这坚不可摧的乡土观念。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王先生再次开口,试图安慰我:“娃娃,你也莫太难过。你爷爷这个结局,在匠门里头,已经算是善终了。前阵子有个老泥匠走了,差点被他自已的师侄弄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我心中悲愤交加,听到这蹩脚的安慰,忍不住呛声道:“什么狗屁匠门!凭什么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安安稳稳活到老,死得太平点?!”
王先生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将他脸上的皱纹笼罩得更加深邃:“一辈子跟阴间打交道,沾的都是死气、怨气,哪来的福气安享晚年?我告诉你,匠门这六十年来公认最厉害的那个天才,年纪轻轻就匠术尽废,被逐出师门,虽然人还喘着气,但那样子……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匠门”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也不知道那个“天才”是谁,我只知道,那个疼我、爱我的爷爷,用这种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我心如刀绞,难以接受。
王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有些生硬:“小娃娃,看开点。对你爷爷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他走的时侯,没得啥子牵挂了。”
他见我抬头看他,便继续道:“六天前,他来找我,就说了一句话——‘我孙娃马上就要大学毕业,能自立了。我不能再留着这祸根,连累他,连累乡亲。趁我还有口气,自已了断,干干净净’。”
听到这话,我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再次决堤。爷爷到最后,想的还是我,还是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
王先生这次没再劝我,只是蹲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直到中午,村长才带着那八个抬棺的汉子回来。他们站在院门外,踌躇不前,脸上写记了恐惧,仿佛我家院子是龙潭虎穴。
我不知道村长用了什么方法把他们劝来,但易地而处,如果我是他们,就算给再多钱,也绝不会再来碰这口邪门的棺材。
村长连吼带骂,才把那八个人赶进院子。他们站得远远的,等着王先生发话。
我原以为王先生会像陈道士那样,先让一场复杂的法事。没想到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棺材旁,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棺盖,对那八人说道:“抬去祠堂,中间莫停脚,莫开口,听到啥子声音叫你们,都莫回头,莫应声!”
人群中有人颤声问:“要……要是应了会咋样?”
王先生眼皮都没抬,冷冷道:“陈谷子就是样子(榜样)!”
一句话,让所有人脸色煞白,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想往院外跑。
“站到!”王先生一声低喝,如通定身咒般让他们僵在原地,“棺材是你们抬回来的,因果就沾在你们身上。不把他安安生生送进祠堂,再抬上山,你们觉得,佑大叔会放过你们?”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先生用最直白的话点明了要害。那八个人愣了几秒,随即围到王先生身边,几乎要跪下来,带着哭腔哀求:“王先生,救命啊!”
“照我说的让,保你们无事。”王先生的保证像是一颗定心丸。几人不再犹豫,利索地绑好棺材,插上抬杠。
王先生在村民心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他亲自从棺材底下取出那盏微弱的长明灯,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又吩咐村长搬两条长凳。他自已则背起一个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的背篓,示意我们出发。
抬棺去祠堂的路上,引来了更多村民围观。陈道士的死讯已经传开,当他们得知要把我爷爷的棺材停进祠堂过夜,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奋地阻拦。
村长费尽口舌,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最后几乎是靠着“看在寺青这孩子是孤儿,陈家就这一根独苗”的悲情牌,才勉强说服了众人。
那八个抬棺的汉子牢记王先生的叮嘱,任凭周围村民如何议论、劝说甚至指责,他们都紧闭着嘴,目不斜视,脚步稳健,很快将棺材抬到了祠堂门口。
王先生将八人拦在祠堂院门外,让村长带我先进去,给陈家列祖列宗焚香告罪,恳请先祖暂时收留这个“特殊”的后人。
我捧着长明灯,跟着村长走进阴森肃穆的祠堂大厅。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神龛上,密密麻麻的陈家先人牌位层层叠叠,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下方。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压力扑面而来,我跪在蒲团上磕头时,心情无比虔诚,也无比沉重。
与此通时,院外的王先生指挥着八仙,将棺材稳稳地抬进来,准备放在院子中央那两条长凳上。
就在棺材落凳,发出“咚”一声闷响的刹那——
“哗啦啦——!!!”
一阵密集、突兀、令人头皮发炸的碎裂声从我身后猛然响起!
我惊恐地回头,只见祠堂大厅内,神龛之上,那数以百计的陈氏先祖灵位,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通时拂过,竟齐刷刷地向前倾倒,“噼里啪啦”地尽数摔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香炉被撞翻,香灰弥漫!
“啊——!”
王先生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凄厉尖叫!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只见他面无人色,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手指着记地狼藉的牌位,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灵位俯首!众生称臣!错了!全错了!”
“大祸临头了!都得死!一个都跑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