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的风,裹着塞外的黄沙,吹过破败的边城定远关。这里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尘土、马粪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云娘将最后一块粗面饼掰碎,混进寡淡的菜汤里,小心地搅动着。这是她一天里唯一像样的一餐。摊子支在街角,卖些从往来商队手里零星换来的针线杂货,生意冷清,仅够糊口。三年前那场席卷边城的瘟疫带走了她的双亲,也带走了这城里大半的生气,留下的,只有像她一样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
“快看!那车驾!”邻摊卖柴的老王头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敬畏的激动。
云娘抬起头。一列与这灰败边城格格不入的华丽车驾,正缓缓穿过狭窄的街道。车队护卫盔明甲亮,神情肃穆,中央那辆马车更是雕梁画栋,连车帘都用的是上好的苏州锦缎。风过处,车帘微掀,隐约可见车内坐着一位锦衣男子,身侧似乎还依偎着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
“是京里来的大人物吧?听说是什么王爷,带着王妃来寻访名医的……”老王头絮絮叨叨。
云娘收回目光,继续搅动她的汤。王爷王妃,离她太遥远了,就像天边的云彩。她现在只想今天能多卖几文钱,晚上能买点灯油。然而,命运的车轮,往往就在这不经意间,悄然转向。
几个地痞晃到了她的摊前,为首的那个斜着眼,用脚踢了踢摊子支棱的木棍。“小娘子,这个月的例钱,该交了吧?”
云娘心中一紧,知道麻烦来了。她站起身,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怯懦的笑:“几位大哥,这几日生意实在清淡,能否宽限两日?”
“宽限?”地痞头子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抓摊子上那匹颜色最鲜亮的布,“拿这个抵也行!”
那是云娘压箱底的货,指望着它换半个月的嚼用。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大哥,这个不行!”
地痞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滚开!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娘被推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求生本能让她猛地向后一退,想稳住身形,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是那列华丽车驾旁护卫的马鞍!
马儿受惊,发出一声嘶鸣。整个车队为之一顿。瞬间,数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护卫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何事喧哗?”一个低沉而充记威仪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锦缎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那张惊鸿一瞥的脸清晰地露了出来。男子约莫二十七八,面如冠玉,眉眼深邃,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云娘身上。
那一瞬间,云娘感到对方的视线在她脸上定格了。不是对冒犯者的怒意,也不是对乞丐的怜悯,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仿佛工匠在端详一块璞玉,带着惊讶、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
也就在这一刻,旁边马车的小窗也掀开了一线,露出一张苍白柔弱却精致无比的脸庞。那位王妃也看到了云娘,她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然后迅速放下了帘子。
“无事,惊了马而已。继续前行。”车中的王爷淡淡开口,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护卫们收回目光,车队重新启动,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地痞们早已被这阵仗吓得溜之大吉。云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心却怦怦直跳。那位王爷的眼神,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丫头,你没事吧?”老王头凑过来,心有余悸,“你可真是……祸兮福所倚啊,差点惹上大麻烦!”
云娘摇摇头,没有说话。她只是望着那远去的、象征着无边权势与富贵的车驾,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那一眼,似乎将她与那个遥远的世界强行连接了起来。
傍晚收摊时,一个穿着l面、眼神却精明得让人不舒服的妇人找到了她,正是人牙子张婆。
“姑娘,好造化啊!”张婆上下打量着云娘,脸上堆着夸张的笑,“今日你可入了贵人的眼了!王府里缺个使唤人,老婆子我看你伶俐,想给你谋个前程,你可愿意?”
云娘的心猛地一沉。王府?是今天那个王爷?她本能地想拒绝,那冰冷的审视让她恐惧。
张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姑娘,老婆子我是好心。在这边城,你一个孤女能有什么出路?是冻死饿死,还是哪天被那些浑人欺负了去?王府那是天大的富贵窝,进去了,是去吃香喝辣的。何况……贵人开了口,可不是你我能拒绝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云娘心上。她看着张婆身后那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明白“不愿意”这三个字,在此刻是多么苍白无力。
生存,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的空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愿意。”她听见自已的声音说,干涩而微弱。
第二天清晨,一辆青篷小车载着云娘和她少得可怜的行李,驶出了定远关破败的城门。她回头望去,边城在朝霞中依然灰暗。前方是通往京城的官道,也是通往那座未知王府的囚笼。
马车颠簸着,将她带向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命运。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关于“边城有个孤女竟与王妃娘娘容貌酷似”的传闻,已悄然在某个小圈子里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