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的雪，下得比浣衣局的冷。
阿妩踩着青砖地上的薄雪，手里捧着太后赏的银如意，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
自打听雪亭那夜揭发了容嫔，她就从洗菜的杂役升成了“尚食局掌案”。
管着中局六个宫女，虽说还是底层婢女，却总算不用再碰冰水了。
“哟，这不是阿掌案吗？”
酸溜溜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
阿妩抬头，看见张婶的徒弟小翠端着个木盆，盆里的脏水溅了一地，正堵着路。
这丫头自从张婶倒台，就成了尚食局的“祥林嫂”，见谁都阴阳怪气。
“让让。”
阿妩没多余的话，侧身想过。
小翠却往旁边一挪，木盆“哐当”砸在地上，脏水溅了阿妩一裙角：
“哎呀！对不住阿掌案！我手滑！”她捂着嘴笑，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
“谁让阿掌案现在是红人呢，走路都带风，奴婢这小杂役哪敢挡路？”
周围几个宫女窃窃私语，眼神里藏着看好戏的笑。
阿妩知道，这是冲着她的新职位来的——
尚食局的位置就这么多，她升了，自然有人心里不痛快。
“手滑就去灶房洗碗，”
阿妩掸了掸裙角的污渍，声音没什么起伏。
“别在这儿碍眼。”
小翠的笑僵在脸上：“你！”
“怎么了？”
刘姑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青布裙角扫过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大清早的吵什么？”
小翠立刻换了副委屈相：
“刘姑姑！阿掌案欺负人！她嫌我挡路，还让我去洗碗！”
“是吗？”
刘姑姑瞥了眼地上的木盆，又看看阿妩溅湿的裙角。
“阿妩现在管着中局的点心采买，耽误了给贤妃娘娘送早膳，你担待得起？”
小翠的脸“唰”地白了。
贤妃是皇上的新宠，谁敢耽误她的膳食？
她嗫嚅着说不出话，被刘姑姑一个眼刀吓得赶紧收拾木盆跑了。
“这丫头是李嬷嬷的远房侄女”。
刘姑姑压低声音，“容嫔倒了，李嬷嬷的余党还在，你当心点。”
阿妩点头应下，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尚食局的水，比她想的还浑。
果然，麻烦下午就来了。
管食材的刘公公送来一筐发霉的莲子，黑黢黢的，还带着股霉味。
阿妩皱着眉：“刘公公，这莲子都坏了，怎么用？”
“坏了？”
刘公公翻着白眼，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尚食局的月例就这么多，好莲子都给贵妃娘娘送去了，你爱用不用！”
阿妩心里冷笑。
尚食局的月例银子，她上个月刚核过账，买十筐好莲子都绰绰有余。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那我就用这坏莲子给贤妃娘娘让‘莲蓉酥’？”
阿妩拿起一颗发霉的莲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
“反正贤妃娘娘宽宏大量，想必不会怪罪。”
刘公公的脸瞬间变了。
贤妃最恨吃发霉的东西，上个月御膳房给她送了盘受潮的点心，厨子直接被杖责二十！
他赶紧换了副笑：“阿掌案说笑了！我这就去库房换好莲子！”
看着刘公公溜得比兔子还快，旁边的小宫女春桃偷偷竖起大拇指：
“阿妩姐，你真厉害！”
阿妩却笑不出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傍晚核账时，阿妩发现账本上的“燕窝”数量对不上——
入库十斤，出库却记了十五斤，多出来的五斤去哪了？
她翻到前几页，发现从上个月开始，每隔几天就少几两银子或几斤食材。
记录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时补的。
“这账本……”
阿妩心里起了疑，“谁管的？”
“是王德福公公的干儿子，小禄子。”
春桃小声说，“他上个月刚接了账房的活儿，听说跟刘公公走得很近。”
阿妩明白了。这是监守自盗！
刘公公负责食材，小禄子管账。
两人勾结起来偷东西，现在看她升了职，怕被发现，故意用坏莲子找茬，想把她挤走。
她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吵嚷声。
小禄子带着几个太监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本账册：
“阿妩！你竟敢私吞燕窝！跟我去见内务府大人！”
阿妩挑眉：“我私吞燕窝？证据呢？”
“证据就在这儿！”
小禄子把账册拍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
“这月出库十五斤燕窝，可中局的点心只用了十斤，剩下的五斤哪去了？不是你私吞了是谁？”
周围的宫女吓得不敢出声。
阿妩拿起账册，指尖划过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笑了：
“小禄子，你这账记得不对啊。”
“哪里不对？”
“你看，”阿妩指着账本上的日期。
“这月初三、初七、十二，都写着‘出库燕窝一斤’，可这三天贤妃娘娘都在斋戒，根本没用燕窝。”
“你这‘出库’，出到哪去了？”
小禄子的脸“唰”地白了：
“我……我记错了！”
“记错了？”阿妩冷笑。
“那这页上的墨痕怎么回事？”
她用指甲刮了刮账本，上面的字迹立刻晕开了。
“这是用新墨补的，真正的出库记录，怕是被你撕了吧？”
小禄子慌了神，语无伦次：
“你胡说！是你撕的！”
“我撕的？”阿妩拿起账本。
“这账册的纸是‘玉扣纸’，撕了会留毛边，你看这页边缘整整齐齐，分明是用刀片割的！”
“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去内务府，让大人验验这账本上的墨迹，是新是旧一验便知！”
小禄子彻底瘫了。
验墨迹？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就在这时，刘姑姑带着王德福来了。
王德福一看这场面，就知道小禄子露馅了，赶紧打圆场：
“误会！都是误会！小孩子记错账罢了，阿掌案别往心里去。”
“记错账？”阿妩不依不饶。
“王公公，这可不是小事。尚食局的食材是太后和娘娘们的份例，少了一点都可能掉脑袋。”
“今天要是不查清楚，以后谁都敢偷，尚食局成什么了？”
王德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没想到这个阿妩这么难对付，本想让小禄子栽赃她，没想到反被抓住把柄。
“那依阿掌案的意思？”
“把账本交给内务府，彻查！”阿妩斩钉截铁。
“不可！”王德福赶紧阻止。
内务府要是查起来，他这个管事太监也脱不了干系！他眼珠一转，对小禄子喝道：
“你这混账东西！竟敢监守自盗！还不快给阿掌案跪下认错！”
小禄子“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阿掌案饶命！是我鬼迷心窍，偷了燕窝去卖钱……”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小禄子，竟然敢偷宫里的东西！
阿妩看着王德福，心里冷笑。这是想丢卒保车啊。
“既然是小禄子偷的，”阿妩缓缓开口。
“那就按宫规处置——杖责二十，发往浣衣局。至于刘公公……”
她看向站在角落里发抖的刘公公。
“他知情不报，也该罚，就罚他去守库房三个月，不许再管食材。”
王德福咬咬牙，只能答应：“就依阿掌案的意思。”
看着小禄子被拖走，刘公公灰溜溜地去了库房，阿妩知道，她在尚食局算是立住脚了。
可她没想到，麻烦会从宫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冒出来。
第二天一早，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来了，说皇后要用“百鸟朝凤”点心，指名要阿妩亲自去中宫让。
刘姑姑拉住她：“这是鸿门宴，去不得！”
“皇后是王德福的靠山，肯定是要替他出气！”
“不去，才真的会死。”
阿妩苦笑。她现在就像站在风口浪尖，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中宫的偏殿果然阴森森的。
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头戴九凤朝阳钗，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说你很会查账？”
“奴婢不敢当。”
“那就查查看，”皇后的声音冷得像冰。
“本宫的凤印，怎么少了一颗珍珠？”
阿妩的心猛地一沉。
凤印是皇后的象征，少了珍珠是大罪！这是要栽赃她偷凤印？
她刚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太监的唱喏：
“三殿下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三殿下怎么会来中宫？
萧玦摇着扇子走进来，月白锦袍上沾着几片雪花——
外面又下雪了。他瞥了眼皇后，慢悠悠地说：
“母后找阿妩姑娘，是为了凤印的事？”
皇后皱眉：“你怎么知道？”
“儿臣刚才在御花园，听见中宫的太监说‘凤印少了珍珠，要审尚食局的宫女’？”
萧玦的扇子轻点掌心。
“儿臣想着，阿妩姑娘连账本都能查清楚，查凤印肯定也没问题。”
阿妩心里一动。三殿下这是在帮她？
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本宫审个宫女，还要你批准？”
“儿臣不敢，”萧玦微微一笑。
“只是尚食局还等着阿妩姑娘回去让点心，太后的早膳不能耽误。”
提到太后，皇后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太后最疼三皇子，要是知道他为了个宫女跟自已顶嘴，肯定会不高兴。
她挥挥手：“行了，你走吧！”
阿妩松了口气，跟着萧玦走出中宫。
雪地里，萧玦忽然停下：“尚食局的水，深得很。”
“多谢殿下提醒。”阿妩低头行礼。
“不用谢。”
萧玦的扇子敲了敲她的头，“本殿只是不想太后的早膳没人让。”
看着萧玦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阿妩若有所思。
回到尚食局时，刘姑姑正急得团团转，看见她回来，赶紧拉到一边：
“怎么样？没出事吧？”
“没事。”阿妩摇摇头，把皇后的事说了一遍。
刘姑姑听完，脸色却更沉了：
“皇后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现在挡了王德福的路，又被三殿下盯上，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阿妩打断她，拿起账本，“先把这账查清楚再说。”
她翻开账本，指尖划过那行被割掉的记录，忽然停住了。
账本的纸页很薄，背面隐隐透出一点墨迹，像是用硬物划的。
她拿起一支银簪，轻轻刮过纸面，上面竟然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字：
“送……宁……府”。
宁国府？那不是容嫔的娘家，藩王的府邸吗？
阿妩的心猛地一跳。
刘公公和小禄子偷的食材，竟然送给了藩王府？
她忽然明白了。
容嫔虽然倒了，但她的势力还在，尚食局里藏着藩王的内应！
雪越下越大，落在尚食局的青瓦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阿妩看着账本上的“宁国府”三个字，心里知道，她这次捅的篓子，比想象的还要大。
但她不怕。
这宫里的路，她既然已经踏进来了，就没打算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