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渐深，忘川巷内的雾气似乎比白日更浓了几分，将那四个守陵卫的身影衬得愈发模糊不清，只有那四点幽绿的火焰，固执地穿透雾霭，死死锁定着客栈。
大堂内，油灯的光芒将苏砚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依旧坐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胖子手中得来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鬼头钥匙。钥匙触手冰凉，上面的锈迹仿佛浸透了漫长岁月，那狰狞的鬼头雕刻透着一股子邪异。
凌清雪安静地站在一旁，已将书写“净”字的桌面收拾干净。她看着苏砚专注的神情，心中疑虑丛生。这钥匙究竟有何特殊，竟能让这位对金银美玉都视若无睹的掌柜如此在意？
后院的柴房里，隐约传来些许窸窣的动静和压抑的咳嗽声。那位刚经历了一场惊魂的胖员外，显然并未安睡。
苏砚忽然抬起头，目光并未看向凌清雪，却淡淡吩咐道：“去柴房，给他送床薄被。”
凌清雪微微一怔。苏砚可不像是会关心客人冷暖的人。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应了声“是”，便从柜台下方取出一床略显陈旧但浆洗干净的薄被，向后院走去。
推开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干草霉味和胖子身上残留的、已被净化过的淡淡腥气扑面而来。那胖员外正蜷缩在一堆柴草上，肥胖的身l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看到是凌清雪，才松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姑、姑娘……”
凌清雪将薄被递给他：“掌柜让送的。”
胖员外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裹在身上，连声道谢：“多谢姑娘！多谢掌柜！掌柜真是面冷心善……”
凌清雪不置可否，转身欲走。她对此人并无好感，也不想多言。
“姑娘留步！”胖子却急忙叫住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姑娘，您……您在这店里有些时日了吧？可知咱家那枚钥匙……掌柜的究竟看上它啥了？”
他搓着手，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与探究的光：“不瞒您说，那钥匙是咱家祖上传下来的，都说藏着大秘密，可几代人谁也没琢磨明白……掌柜的见多识广，莫非……莫非看出了啥门道？”
凌清雪脚步一顿，心中了然。原来苏砚让她送被是假，给她一个探听这钥匙来历的由头才是真。他自已不屑于追问，却让她来听这胖子絮叨。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掌柜的心思，岂是我能揣测的。既是祖传之物，员外自已难道不知？”
胖子叹了口气，裹紧了被子，愁眉苦脸道：“唉，说来话长啊姑娘。咱家姓金，祖上……唉，也不算啥光彩行当，是……是替前朝皇室督造陵寝的工官……”
凌清雪心中猛地一凛！前朝皇室陵寝？！
她强行压下脸上的异样，保持平静，听着胖子继续往下说。
“这钥匙，据说是开启某处‘疑冢’或者说‘秘库’的关键。”金胖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恐惧，“但祖训严厉告诫，后世子孙绝不可依图寻找，更不可尝试开启，说那里面封存着……封存着‘非人之物’，是当年集举国之力才勉强镇压下去的不祥之物，一旦现世，必遭大祸！”
“非人之物？”凌清雪重复了一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想到了门外那些守陵卫，它们算不算是“非人之物”？
“是啊！”金胖子脸上露出惧色，“具l是啥，记载早已残缺。只说与一场失败的‘长生实验’有关，牵扯极大……后来前朝覆灭，我家祖上侥幸逃脱，隐姓埋名，这钥匙也就一代代传下来，当成个念想，也当成个烫手山芋。要不是今天被那些鬼东西追得实在没辙了，我也不敢把这玩意儿拿出来……”
他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懊悔：“本以为掌柜的能看上眼，换条性命，没想到……唉，福祸难料啊。”
长生实验？前朝秘辛？镇压的不祥之物？
凌清雪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枚看似不起眼的钥匙，背后牵扯的隐秘，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惊人。它是否与追杀她的守陵卫有关？甚至与那“山河印”有关？
她忽然想起苏砚之前对那位道姑云芷说的话——“你要的答案，或许不在天上，而在地下，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地下！被遗忘的角落！难道指的就是前朝皇陵深处的某些秘密？
她强作镇定，又随口问了几句细节，但金胖子所知显然有限，翻来覆去也只是祖上传下来的那些模糊警告和猜测。
见问不出更多，凌清雪便道：“员外好生休息吧，既在店内，便无需担忧。”
退出柴房，轻轻带上房门，凌清雪站在后院井边，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试图让有些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她抬头望向高墙外沉沉的夜空，心中波澜起伏。苏砚留下这枚钥匙，绝非无意。他是否早已看出这钥匙与当前暗流涌动的一切有所关联？他是在借金胖子之口，向她透露信息？还是另有所图？
她转身回到大堂。
苏砚依旧在摩挲那枚钥匙，见她回来，并未询问打探的结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她而言：
“尘封的旧账，总有被翻出来清算的一天。”
他将钥匙随意地丢进柜台抽屉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仿佛那并非什么关乎前朝秘辛的钥匙，而只是一件普通的杂物。
“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他起身，端着那盏油灯，向后院他自已的居室走去，留下凌清雪一人站在昏暗的大堂中。
油灯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黑暗如通潮水般重新吞噬了大半空间。
只有门口那盏旧灯笼投来的昏黄微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以及门外那四个如通墓碑般沉默而执着的守陵卫身影。
凌清雪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金胖子的话、苏砚的低语，还有那无声却沉重的、来自皇陵深处的呼唤。
她感觉自已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的地面正在悄然开裂，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埋葬着无数秘密的深渊。
而漩涡的中心，正是这座看似平静的轮回客栈，和那个深不可测的掌柜。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