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院墙内的日子成了一口被无形之力搅动的深潭,表面逐渐归于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裹挟着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恐惧与焦仲卿日益深重的挣扎。
衙门成了焦仲卿唯一的喘息之地。
案牍劳形,同僚闲谈,甚至上官偶尔的苛责,都比家中那甜腻窒息的空气来得真实。
他磨蹭着,直至日落西山,衙署空荡,才不得不踏上归途。
推开那扇愈发沉重的院门,意料之中的“安宁”扑面而来。
没有鸡飞狗跳,没有母亲的斥骂,没有小妹的哭诉。
只有小院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飘出炊烟,甚至窗台上还摆了一盆不知名的小野花,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生机”。
焦月正端着水盆从主屋出来,看见他,头垂得更低,加快脚步躲开了。
焦仲卿站在院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个孤零零的鬼魅。
这井井有条,这过分“乖巧”,无一不是那个女人绝对权威的无声宣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某种勇气,走向主屋。
苏妲己并不在厅堂。
他迟疑着,走向卧室。
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
她正背对着他,站在打开的衣箱前。
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里衣,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风流的腰背曲线。
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更衬得颈后那一小片肌肤莹白如玉。
她正低头看着箱中——那里面,叠放着他几件半旧的常服,还有……一件颜色鲜亮、绣着缠枝莲纹的嫁时衣。
属于刘兰芝的嫁时衣。
焦仲卿的心猛地一揪,呼吸滞住了。
那衣服像一道符咒,瞬间召回了所有关于“刘兰芝”的记忆,那个温顺的、哀愁的原配。
苏妲己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拂过那嫁衣上精致的刺绣,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失却价值的旧物。
然后,她手指一勾,竟将那件嫁衣从箱底拎了出来,随意地搭在臂弯,又拿起他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裾。
两件衣服,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此刻却荒谬地叠在一起。
她侧过身,似乎想比量一下,这才“终于”看到僵在门口的焦仲卿。
她脸上并无讶异,反而漾开一个极浅的笑,带着刚沐浴后的慵懒水汽:“夫君回来了?正好,替我瞧瞧,这料子裁件里衣可好?”
她拎起的,是他的那件旧衣。
焦仲卿的目光却死死胶在那件鲜红的嫁衣上。
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劈裂:“你……动它做什么?”
“嗯?”
苏妲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臂弯的嫁衣,像是才注意到它的存在,挑眉,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压箱底也是浪费了。这料子尚可,拆了绣线,给你改个笔囊或是书套,岂不实用?”
“实用?”
焦仲卿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抬头,眼底泛起血丝,“那是兰芝的……”
“是什么?”
苏妲己打断他,向前一步。
里衣宽松,随着她的动作,领口微敞,露出一段诱人的锁骨阴影。
她逼近他,身上那股冷冽异香混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形成一种矛盾而危险的诱惑。
“是她的遗物?夫君日日对着,是能睹物思人,还是……徒增愧疚?”
每一个字都像针,精准地扎进他最痛的地方。
焦仲卿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皮囊下,住着一个冰冷审视的灵魂。
他不知道,那个被他休弃、辜负致死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回来之后性情大变,难道死讯是假的?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梭,像是欣赏他的痛苦,又像是透过他的眼睛,在看另一个早已消散的幽魂。
“还是说,”她声音压低,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夫君更希望,我还是她?”
她抬起手,指尖并非触碰他,而是轻轻勾起了那件嫁衣的一角,鲜红的布料衬得她指尖愈发雪白。
“若我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刘兰芝,此刻便该跪在地上,求婆婆原谅,求夫君垂怜,抱着这件死物,哭诉自己的命苦……”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诮,“然后呢?等着下一盆洗脚水?还是下一根悬梁的绳索?”
焦仲卿被她话语里描绘的景象刺得浑身一颤,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门板。
苏妲己却步步紧逼,将他困在门与她之间。
她不再看那嫁衣,只盯着他混乱的眼眸。
“夫君,”她吐气如兰,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旧梦该醒了。穿着这衣服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
她微微倾身,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用气声一字一顿道:
“…是让你焦家夜夜安枕的人。”
说完,她倏然退开,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趣。
将两件衣服随意丢回箱中,合上箱盖,发出“啪”一声轻响。
“罢了,旧衣晦气,明日都扔了吧。”
她语气淡漠,走到妆台前,拿起木梳,开始梳理长发,透过铜镜看着他惨白失魂的模样,“夫君若无事,便去用饭吧。我乏了。”
焦仲卿靠着门板,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镜中的女子眉眼慵懒,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非出自她口。
他看着镜中的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那个穿着嫁衣、曾对他羞涩微笑的刘兰芝,最终化作了水底漂浮的苍白身影。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而在这绝望的废墟之上,一种清晰的、冰冷的认知,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旧的,真的死了。
活着的这个,是妖,是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也是他无法抗拒的……新生。
他缓缓站直身体,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张绝美却冰冷的侧脸,沉默地转身,拉开门,走入渐沉的夜色里。
门内,苏妲己放下木梳,指尖轻轻点过冰凉的镜面。
镜中人唇角勾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
釜底抽薪。
才好重塑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