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先是零星几滴砸在禁毒支队办公楼的玻璃上，像手指轻叩的暗号，接着便连成密不透风的水幕，把凌晨三点的值班室泡在一片潮湿的昏暗里。沈严盯着监控屏幕上跳动的时间——03:17，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丘。
“队长，要不您去眯会儿？”新来的辅警小李端着杯热咖啡进来，杯子在桌上搁出轻响，“老张叔那边我盯着，有消息立刻叫您。”
沈严没抬头，视线仍锁在屏幕里空荡荡的海鲜市场出口。三小时前，老张拿着水产执照离开警局时，雨还没下，他骑的那辆半旧电动车在监控里成了个模糊的白点，拐过街角就彻底消失了。按说这个点他该到家了，可沈严打了七通电话，听筒里只有机械的女声在重复：“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不会不接我电话。”沈严的声音裹着烟味，带着点沙哑，“尤其是今天。”
小李没敢接话。队里谁都知道，老张是沈严带出来的第一个线人，从街头混混到海鲜货车司机，整整八年，这人就像沈严的影子，每次交易前都会发一条报平安的短信，从无例外。可今晚，连这条短信都迟迟没来。
值班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小记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门口，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她凌晨两点被沈严的电话叫回警局，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却挺直了背，像株被雨打过后更显倔强的芦苇。
“沈队，”她把电脑放在桌上，屏幕亮起时映出她眼底的红血丝，“老张师傅的行车记录仪数据恢复了一部分，您看看这个。”
视频画面有些抖动，显然是货车行驶时拍的。镜头里能看到老张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里还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凌晨一点零五分，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的备注是“军供站王”。
“喂，王哥。”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谨慎，“货卸完了，你那边……”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仓库……不对……深海……”
老张的脸色猛地变了，猛地踩了刹车，货车在路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什么意思？你们动了‘深海’的东西？我跟你们说过……”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对着电话吼了一句，“别碰那批货！那是要命的！”
接着是长达十秒的沉默，只有雨刮器单调的摆动声。最后，老张只说了句“我知道了，现在过去”，就匆匆挂了电话。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刻意删除了后半段。
沈严的手指在桌面上狠狠一磕，烟灰缸里的火星溅了出来。“军供站王？”他盯着那个备注，眼神冷得像冰，“查这个号码。”
林小记已经在敲键盘了，指尖在按键上翻飞，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滚动。“号码归属地是市郊军事管理区，登记人名叫王志强，职务是军供站物资管理员。”她调出一张模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多岁，圆脸，左眉骨有块疤，“三年前因‘违规处理过期物资’被记过处分，现在还在军供站任职。”
沈严的指腹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脑子里飞速过着信息。军供站、物资管理员、老张的反常……这些碎片像散落在雨里的拼图，隐约能看出危险的轮廓。他突然想起老张离开前，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冷藏车。”
当时他以为是提醒别忘查那辆被林小记误判的海鲜车，现在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查这辆冷藏车的近期行驶记录，重点是和军供站的交集。”沈严起身时带起一阵风，警服的下摆扫过椅子，“还有，查王志强近半年的通话记录，看看和老张除了今晚，还有没有联系。”
“已经在查了。”林小记的声音顿了顿，抬眼看他，“沈队，老张师傅会不会……”
“他不会有事。”沈严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可转身时，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的不安。他走到窗边，雨还在下，玻璃上的水痕像一道道泪痕，把外面的世界泡得模糊不清。禁毒队的工作就是这样，每天都在和危险赌命，线人的失踪往往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带着线索回来，要么永远消失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不敢想第二种可能。
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像根针，刺得人头皮发麻。沈严几乎是扑过去接的：“喂？”
听筒里没有声音，只有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夹杂着雨点击打铁皮的脆响，像是在某个空旷的仓库里。几秒钟后，一个微弱的、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剧烈的喘息：“沈队……”
是老张！
沈严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老张？你在哪？！”
“深海……在动……”老张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被人追赶，“冷藏车……不是海鲜……是……”
“是什么？！”沈严把听筒按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心……”
最后两个字淹没在一阵剧烈的碰撞声里，接着是手机落地的闷响，然后是忙音。
“老张！老张！”沈严对着听筒吼了半天，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他猛地挂断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备车！去军供站！”
“沈队！”林小记突然叫住他，指着电脑屏幕，“查到了！这辆冷藏车近一个月去过三次军事管理区，每次停留时间都在四十分钟左右，最后一次就是昨晚十点——正好是老张去海鲜市场卸货前。”
屏幕上的gps轨迹像条毒蛇，在地图上蜿蜒游走，最终的终点直指市郊那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军事禁区。而王志强的通话记录里，除了今晚，上个月还有七次和老张的通话，时间都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
“还有这个。”林小记调出一条刚收到的短信记录，发件人是老张的号码，发送时间是三分钟前，内容只有四个字：“深海在动。”
没有标点，没有解释，像一句来自深渊的警告。
沈严盯着那四个字，突然想起老张第一次跟他说“深海”时的样子。那天在海鲜市场的仓库里，老张蹲在地上收拾生蚝，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沈队，最近道上有个新名号，叫‘深海’，听说路子野得很，敢碰军方的东西。”
当时他只当是道上的噱头，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老张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小李，通知技术科定位老张手机的最后位置。”沈严抓起枪，检查弹匣时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林小记，把军事管理区的地图调出来，标注所有可能的卸货点。”
“是！”
林小记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了，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让她平日里温和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她看着地图上那片被标成禁区的区域，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泛黄的军事地图——也是在市郊，也是用红笔圈出了一块通样形状的区域。
“沈队，”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军事管理区的守卫很严，冷藏车怎么可能进去三次？”
沈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沉沉的：“要么，是有人放他们进去的；要么，那辆车根本不是普通的冷藏车。”
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窗，像无数只手指在催促。沈严坐进警车，发动引擎的瞬间，后视镜里映出林小记站在值班室门口的身影，她怀里还抱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像抱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突然想起三小时前，老张离开时拍了拍林小记的肩膀，笑着说：“小姑娘，数据再好也得看人心，以后跟着我们沈队，学着点。”
那时林小记还红着脸点头，说会努力。
现在想来，老张那句话，或许不只是叮嘱。
警车冲出警局大门，溅起一片水花。沈严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可心里却像被这场暴雨搅得翻江倒海。他知道，从收到“深海在动”这四个字开始，他们面对的就不再是普通的毒贩，而是一头藏在暗处，连军方都敢啃的猛兽。
而老张，很可能已经成了这头猛兽的第一个猎物。
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把路灯的光泡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沈严看着导航上指向军事管理区的路线，突然觉得这条路像是通往深海的入口，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拿出手机，给林小记发了条短信：“注意安全。”
几秒钟后，收到回复，只有一个字：“嗯。”
沈严把手机塞回口袋，踩下油门，警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雨幕，冲向那片隐藏着秘密的禁区。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老张还在等他们。
而“深海”，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