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幽影
昏色如墨，残阳如血。三生谷禁地深处，古木参天，雾气缭绕，落叶无声地积在青石路上。姜知行轻抚左掌，手心还残留着方才破阵时被碎石划伤的微痛。他步伐沉稳，披在肩头的青灰长衣已被疑似腥甜的冷露浸湿，衣角暗含阴影，仿佛纠缠着未散的宿命。
宁婉秋蹙起眉头，从袖中取出一粒温润的丹丸，“你快些服下，禁地灵气紊乱，伤口易渗邪意。”
姜知行略一迟疑，将丹药纳入口中，清苦药气散溢喉间，细细温润。他低声道：“多谢。婉秋，你还记得最初那道青铜大门的符纹吗？”
“是‘凤鸣山’失传的离火阵。咱们闯进去时，有人……故意‘误敲’机关。”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顾长生。
顾长生神色一动，嘴角挑起一丝潇洒的笑，“小师妹，你屡次怀疑我，不觉得委屈么？如果不是我拆了藏针柱，你们方才恐怕已受重伤。”
“我信不过你。”宁婉秋冷声道，却明显气弱些许。她想起顾长生及时阻断了机关倒刺，对方分明有救人之功。
姜知行从两人间扫过，沉声道：“长生师兄，我们都是通舟之人，彼此试探只会叫暗处的人得逞。这里……不对劲。”
林间一阵寒风挟带着几乎不可闻的低语。浓雾之下是扭曲碧苔，上覆残碎斑驳的石阵。野草疯长，将失修阵基遮盖得隐约难辨，唯有阵心处，一株腐朽的金叶梧桐横卧，树影投下的黑色影子，犹如盘踞不去的旧梦。
“这些，是古阵遗迹？”顾长生半蹲下身，手指没入缝隙拿出一枚蝉形铜牌。
姜知行接过铜牌，铜身冰凉，铭文已被岁月磨蚀，“古阵破碎，但暗处有残存的阵眼……有人在用这座遗迹布局，引我们深入。”
“会是司徒莫邪？”宁婉秋目光绷紧，回忆起那名魔门后人的诡异笑意。
“他乐于观看内讧，却不会亲自现身。”顾长生冷笑道，仿佛在为某种早已看破的算计无声叹息。
姜知行垂眸，细细查看铜牌背后的微光，“且行且看。这里不宜久留，婉秋——”
他话音未落，顷刻间虚空激荡，一道灰光突现，地面裂缝倏然蔓延，铜牌骤然熠发刺目金芒。金叶梧桐的影子竟然缓缓扭曲、蠕动，化为缭绕黑雾，将宁婉秋困于其中。
“婉秋！”姜知行骤然冲上，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弹开。
“不要过来！”雾中的宁婉秋咬牙高喊，她举着护身符箓，可灵力瞬间被侵蚀，指尖晕开青色的火光。
“可恶——”顾长生双眸沉起，祭出银环宝器，正欲扑身助阵，却见雾气深处黑影微闪，险些挤得灵力逆流。与此通时，树林中传来古怪的碎步声，极轻极远，仿佛谁在心头晃荡。
雾气倏然翻滚，宁婉秋目光茫然，忽觉灵魂之线被猛然扯动，周遭景色骤改。她仿佛跌入幽蓝深渊，看见父兄尸卧火海的记忆、丹房角落暗语浮现、宗族长辈记眼冷漠的神情。家族仇怨、自由理想与无尽责罚杂糅成一阕碎片，重重压覆于心。
——“你以为炼丹救人，便可洗清先辈过错？家门沉沦，何以自赎？”——“大道无私，可公正何在？若道无情，你凭什么自托清白？”
声声逼问如磐石于胸。她欲呼救，却发现喉间无声，四周只有流动的光影、无数冷凝的目光。她看到自已孤身站在祠堂前，家族族徽下，左首是姜知行，右首是父亲宁正霆。
宁正霆凝视她，目光里既有期待又有审判，“婉秋，公正从来不是空口白话，是用血与灰铸成的。你不愿承认这个世界的残酷，你终究要选——救自已，还是救他人？”
影像倏然碎裂，宁婉秋跌倒于虚空边缘，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来。
“婉秋！”耳畔传来微弱却坚定的呼唤。
——姜知行？
幻境骤然松动一线——与此通时，现实中，姜知行双手扣地，呼吸急促，顾长生强行激发宝器灵光，试图斩断缠绕于宁婉秋周围的黑雾，却只听一声低笑。
“呵，三生谷的天才们，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团结与救赎？在生死之间，谁会真心护谁？”司徒莫邪的影子模糊地投映在远处石壁，音色诡谲游移。
顾长生怒极反笑，“司徒师兄擅长挑拨离间，却不敢真身犯险，龟缩幕后，怕是比毒阵还自知之明！”
司徒莫邪置若罔闻，嗤笑道：“你们只要分心一刻，便会万劫不复。不妨试试，是救她，还是自保？姜知行，你以为冷静谋划就能左右局势？”
姜知行心神微震，扫视四周：“他诱我们互相猜疑，各下套索——此阵当以‘心劫’为轴，攻破幻象可破迷障。”
顾长生咬牙低呼，“心劫？能不能快点想出办法？她撑不住了！”
姜知行霍然推开身前断石，深吸一口气，双眼定于梧桐树根下的一抹细微金光：“长生，你把宝器交我！”
顾长生犹豫片刻，终究抛出银环。
姜知行右手贴地，以符箓牵引灵力，左手持银环，直刺金叶下。阵心突发银芒，映得黑雾四散，阵基符文一寸寸绽裂！
“婉秋，睁眼看清——你不是为家族而生，你的公正由你自已书写！”姜知行厉声呵斥，声震心魄。
幻境中的宁婉秋蓦然一震，指尖灼疼，往外挣脱。她拼尽全力高喊：“我不要让傀儡，我要自由，我要救更多人！”
光影翻卷，四周破碎如瓷，她身形一颤，灵识回归——黑雾散去，虚空闭合，宁婉秋狼狈地跪于石阵。额头冷汗淋漓，目中含泪却透着坚定之色。
顾长生快步上前，“没事吧？”
宁婉秋摇头，艰难站起，“我……看见了许多，过去的，和自已未曾看见的。”
空气因余波而微微震荡。央心古阵缓缓塌解，一道瘦削黑影倏然一闪，仿佛掠过残光裂缝。姜知行警觉地望去，只见一袭乌衣的人影斜倚老树，目光如冰，须发如灰。
云无影神色淡淡，声音低微如风，“你们把握的，不过是一局残棋。墓中有人在等你，劝你莫被表象遮眼。姜知行——执念成劫，劫乃缘起。想复仇，更要学会如何活下去。”
他抬眼，四野光暗变作深渊，语罢如雾气般隐去，到底去向成谜。
姜知行盯着那一缕消散的影子，心头恍若压下巨石，却也生出一道明光。他在心中默念：执念成劫，劫乃缘起。原来生死之间，连真相都未必能救他出劫。
身后，宁婉秋轻声问：“刚才那人是谁？他说的……什么意思？”
姜知行垂眸道：“是指路人，也是提灯者。他只点明命中一线生机，却从不给我们完整答案。”
顾长生低笑，“道路各异，终究靠我们自已走出去。老弟，要是再遇险，这回可记得让我先上。”
姜知行笑意难掩疏离，回首看宁婉秋一眼。她微微点头，神色既有余悸，也多了某种决然。
雾气渐淡、光影未明。三人沉默前行，身后石阵塌裂声久久不绝。林间幽影潜伏，试炼已失控，唯有未知的深处等待他们踏足。
一切真实与幻象、信任与背叛、理想与原罪，都在这乱世禁地里悄然生根——无人知晓，还会有多少幽影潜伏，每个人的心底，又埋葬着怎样的问道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