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触感将永吉从深沉的黑暗中激醒。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家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微黑的木质屋顶，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混合着柴火、草药和淡淡霉味的家的气息。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但干净的草席。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短暂的迷茫后，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恐怖的迷山、诡异的地瘴、祖父的鲜血、滚烫的铜镜、绝望的封印……
“爷！”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动作牵动了全身酸痛的肌肉，忍不住龇牙咧嘴，却顾不上这些，焦急地四下张望。
“醒了？别咋咋呼呼的！”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
永吉转头，看到母亲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药汁走进来。她眼圈红肿，脸上写满了担忧，但看到儿子醒来，明显松了口气。
“娘！我爷呢？我爷怎么样了？”永吉抓住母亲的胳膊急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母亲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将药碗放在炕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爷在里屋炕上躺着呢……赵郎中刚来看过，说……说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又邪寒入体，加上年纪大了……”她的话语顿住，后面的话不忍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用围裙擦了擦眼角，“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了……你爹和几个叔伯都在那边守着。”
永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掀开身上盖着的破旧薄被，踉跄着跳下炕，就要往祖父住的里屋冲。
“你把药喝了再过去！你自己也吓得不轻，浑身冰凉！”母亲拦住他，将药碗塞到他手里。
永吉哪里顾得上喝药，胡乱吹了两口，烫得舌尖发麻也硬是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压不住心中的焦灼。他抹了一把嘴，推开里屋的门帘。
里屋光线昏暗，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父亲和两位本家叔伯沉默地守在炕边，脸色凝重。炕上，祖父林老爷子静静地躺着，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肩膀上缠着厚厚的、渗出暗红血迹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
父亲看到永吉进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责备他擅自跟爷爷进老林子惹出这么大祸事，但看到儿子惨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拍了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永吉一步步挪到炕边，看着祖父奄奄一息的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又要往下掉。他紧紧握住祖父露在被子外面、冰凉枯槁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爷……我回来了……封印暂时稳住了……”他凑到祖父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林老爷子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守在一旁的父亲和叔伯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只当是永吉这孩子吓坏了在说胡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年纪最长的三叔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永吉的父亲说道：“大山啊，老哥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要是真有个万一，这往后……进山采参的营生，还有谁能牵头？咱们这几家，可都指望着这山里这点收成过活啊……”
父亲林大山闻言，眉头锁得更紧，脸上满是愁容：“三叔，我知道……可这老林子里的规矩、看山辨气的本事，除了我爹，咱们谁也没真学到家。冒然进去，怕是……”
“唉，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叔伯接口道，“可总不能坐吃山空啊！眼看就要入秋了，正是找棒槌的好时候……”
大人们的忧虑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本就凝滞的空气里。他们讨论着生计，讨论着未来的艰难，却无人知晓，真正的危机远非生计那么简单——那被暂时镇压的地瘴，就像一颗埋在山下的炸雷，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永吉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又看着奄奄一息的祖父，心中五味杂陈。他摸了摸怀里，那面冰凉的铜镜还好端端地贴着胸口藏着。祖父用命换来的三天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必须把真相说出来！必须让大人们知道山上的真实情况！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父亲和叔伯们：“爹，三叔公，山上的事不是意外！我们遇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不耐烦地打断了：“行了！永吉！受了惊吓就好好歇着，别胡言乱语！什么黑气怪叫的，定是吓丢了魂！回头让你娘给你叫叫魂！”
“不是的！爹！是真的！”永吉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我们碰到了地瘴！还有日本人！他们要在山上打钻，放出了很可怕的东西！爷是为了堵住那东西才受的伤！那东西还没死！只是被爷用镜子暂时压住了，只能压三天！”
他情急之下，连铜镜的秘密都脱口而出。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父亲、三叔公和另一位叔伯都愣住了，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永吉，那眼神里有惊愕，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这孩子果然吓疯了”的怜悯。
“镜子？什么镜子？”三叔公皱起眉，“永吉，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日本人好好跑那荒山野岭打什么钻？肯定是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他们还开枪打伤了爷！溪边还有他们的尸体！”永吉激动地争辩，脸都涨红了。
“够了！”父亲林大山猛地低喝一声，脸色沉了下来，“越说越离谱！什么尸体？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旁边除了些碎石头烂叶子，啥也没有！定是你眼花看错了！别再胡说八道了！”
永吉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没有尸体？怎么可能？他明明亲眼看到的！
是了……是那地瘴的黑气……那些尸体恐怕早就被侵蚀得尸骨无存了……或者，是被那些侥幸逃脱的日本人清理掉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证据都随着黑气消失了。他空口无凭，说出来的一切在大人听来，确实如同疯子的呓语。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瞬间将他淹没。他守着天大的秘密，却无人相信。
看着他失魂落魄、眼圈通红的样子，大人们似乎又有些心软。三叔公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永吉啊，知道你担心你爷，也受了委屈。但有些话不能乱说，尤其是牵扯到日本人……那是要掉脑袋的！听话，好好歇着，等你爷好了，再说别的。”
父亲也疲惫地挥挥手：“回去躺着吧，别在这添乱了。”
永吉看着大人们不信的眼神，又看看炕上生死未卜的祖父，一颗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
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争辩，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祖父冰冷的手。
就在这时，那只冰冷的手，极其微弱地、用只有永吉能感受到的力气，回握了他一下。
紧接着，永吉感到祖父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划动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有着清晰的笔画！
永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心那微弱的触感上。
祖父的手指还在艰难地移动，笔画简单却有力。
那是一个字。
永吉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
手指最后重重地一点。
永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祖父在他手心划下的，是一个——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