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铜镜滚烫,那微弱的赤光映照着祖父毫无血色的脸,也灼烧着永吉几乎要碎裂的心脏。洞外,地瘴的咆哮和黑气撞击荆棘丛的窸窣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回去?回到那个刚刚逃离的、如同地狱入口的地方?独自面对那恐怖的地瘴和可能还在搜索的日本人?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永吉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才十六岁,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天,他只想带着爷爷回家,躲进温暖的被窝,忘掉这一切。
可是……爷爷……
他低头看着祖父气若游丝的模样,感受着手中铜镜传来的、与祖父血脉相连的微弱悸动,又想起山下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乡亲们。
爷爷用血唤醒铜镜,不是为了让他逃跑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悲痛、责任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爷……您撑住……等我回来!”永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他小心翼翼地将祖父安置在洞窟最深处相对干燥的地方,脱下自己破烂的外衣盖在老人身上。
然后,他紧紧攥住那面滚烫的铜镜,深吸了一口洞中污浊冰冷的空气,匍匐着,再次钻出了那狭小的獾子洞。
洞外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黑气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郁,如同墨汁般笼罩着溪流两岸,视野不足十步。之前茂密的荆棘丛已经大面积枯萎发黑,仿佛被烈火燎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恶臭,冰冷的气息钻入鼻腔,刺得脑袋生疼。
溪流对岸,原本日本人所在的地方,此刻死寂一片,只有几具模糊的、笼罩在黑气中的扭曲人形倒伏在地,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状。追兵似乎也已经被这恐怖的景象吓退,或者遭遇了不测,不见了踪影。
永吉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些可怕的景象。他根据记忆,辨认着方向。阳眼所在,就是之前发现五匹叶老参的那个向阳缓坡下,水潭边,最大的老赤松……
他握紧铜镜,镜身传来的温热和微弱悸动仿佛给了他一丝勇气和指引。他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浓稠的黑雾之中。
一离开獾子洞附近那圈尚未完全枯萎的荆棘范围,那股冰冷的恶意瞬间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黑气仿佛有生命般缠绕上来,试图钻入他的口鼻,侵蚀他的神智。
永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细碎的、充满怨毒的低语和尖叫,诱惑他放弃,诱惑他沉沦。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铜镜猛地一震!镜面上的赤光虽然依旧微弱,却稳定地散发出一圈淡红色的光晕,恰好将永吉周身笼罩在内。
那些缠绕上来的黑气一碰到这赤色光晕,立刻如同碰到烙铁般发出“嗤嗤”的轻响,迅速消散退避。耳边的低语和尖叫也变成了愤怒不甘的嘶吼,被隔绝在光晕之外。
永吉心中一震。爷爷的血没有白流!这镜子真的在保护他!
他不敢耽搁,凭借着记忆和对铜镜微弱指引的感应,在能见度极低的黑雾中艰难跋涉。脚下的路变得异常难行,枯萎发黑的草木一踩就碎,岩石湿滑冰冷。他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进溪水里。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地底深处那地瘴不甘的、沉闷的咆哮声隐约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在这片被黑雾笼罩的死地里,每一声咆哮都让人心惊肉跳。
走了不知多久,就在永吉感觉快要迷失方向时,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棵巨大树木的轮廓!它比周围的树木都要高大粗壮,虽然枝叶也在黑气的侵蚀下显得有些萎靡,但依旧顽强地挺立着。
是老赤松!
永吉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冲了过去。果然,在赤松脚下,有一片不大的清澈水潭,正是之前他们取水的地方。而水潭边向阳的那片缓坡,就是之前发现五匹叶老参的地方!
他找到了!阳眼正位!
永吉冲到老赤松下,按照祖父的指示,焦急地寻找着露出地面的第三根树根。老赤松根系发达,露出地面的根须不少。他数着:“一、二……三!”
第三根树根约有手臂粗细,如同一条苍老的虬龙,半埋半露地延伸进潭边的泥土里。
就是这里!
永吉跪在树根旁,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滚烫的铜镜翻转,镜面朝下,对准那第三根树根下方的一处缝隙,用力压了下去!
就在铜镜接触泥土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清脆、浩大的嗡鸣声猛然从镜身传出!镜背上的古老纹路爆发出刺目的赤红色光芒,瞬间驱散了周围大片的黑雾,将老赤松和水潭映照得一片赤红!
“嗷——!!!”
地底深处,那地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凄厉惨嚎!整个大地剧烈震动,水潭掀起波浪!
永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和巨响震得耳膜生疼,但他牢记祖父的嘱咐,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双手死死按住剧烈震颤、仿佛要脱手飞出的铜镜,闭上眼睛,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回忆着祖父曾经在教授他山规时,随口哼唱过的那段古老、拗口的咒文。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伴随着地动山摇和地瘴的惨嚎,大声念诵起来: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极其艰难,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虔诚。他不懂这咒文的含义,只知道这是爷爷教的,是救命的稻草!
随着他的念诵,按在泥土上的铜镜震颤得更加剧烈,赤红色的光芒如同流水般,顺着老赤松的第三根树根,迅速地向地下渗透而去!
“岳渎真官,土地祗灵——!”
第二句出口,赤光更盛!以铜镜为中心,地面上竟然浮现出一个由光芒组成的、复杂无比的符文虚影!符文缓缓旋转,散发出浩大、磅礴、镇压一切邪祟的煌煌之气!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地瘴的咆哮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地面的震动开始减弱,周围弥漫的黑气如同遇到克星,尖啸着向地下缩回!那冰冷的恶意和腐朽的气息迅速消退。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
永吉念出最后一句,几乎虚脱。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按在铜镜上的双手麻木得不听使唤。
咒文完成的瞬间,地面的赤色符文猛地向下一沉,彻底没入地下!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巨石落地的巨响从地底传来之后,一切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地面的震动停止了。
地瘴的咆哮消失了。
那遮天蔽日的浓稠黑气,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那个被炸开的阴窍洞口,消失不见。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糊味和地上几片枯萎的草木,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已经消散。溪流重新变得清澈,潺潺的水声再次成为山林的主旋律。
成功了?暂时……稳住了?
永吉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低头看去,那面铜镜安静地压在树根下,镜身的光芒已经完全收敛,恢复了古旧的模样,只是镜缘上残留的血迹变得暗红发黑。
一阵极度的疲惫和虚脱感袭来,他几乎想立刻躺在地上睡过去。
但不行!爷爷还在獾子洞里!爷爷需要他!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几乎散架的身体。他挣扎着爬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铜镜从土里取出来,擦干净镜面的泥土,郑重地塞回怀里。镜子触手冰凉,之前那丝微弱的悸动似乎也消失了,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
他不敢多做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獾子洞的位置快步跑去。
黑雾散去,归途变得清晰。他很快找到了那条溪流,蹚水过岸,回到了那片枯萎的荆棘丛前。
钻回狭小的獾子洞,黑暗中,他急切地摸索着:“爷!爷!我回来了!封印暂时稳住了!”
没有回应。
永吉的心猛地一沉。他颤抖着手摸到祖父的鼻息——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冰冷得吓人。
“爷!您醒醒!我们得下山了!我们回家!”永吉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他摇晃着祖父的身体,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慌。
似乎是他的呼喊起了作用,林老爷子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嗬气声。
还活着!爷爷还活着!
永吉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必须立刻带爷爷下山救治!
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祖父沉重的身体背到自己稚嫩的背上。老人的体重几乎要压垮他,但他死死咬着牙,一步一步,匍匐着爬出了獾子洞。
重新回到外面,虽然天色依旧昏暗,但空气清新,危机暂时解除。永吉背着祖父,沿着溪流,踉踉跄跄地向下游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无比艰难,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敢停下。
走了不知多久,就在永吉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开,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时,他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隐约的人声!还有火把的光芒!
是村里人!肯定是见他们祖孙久未归,组织人上山来寻了!
“来人啊!救命啊!我在这里!”永吉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起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前方的火把光芒立刻朝着他们这边快速移动过来,人声也变得清晰。
“在那边!”
“是永吉的声音!”
“快!快过去!”
永吉心中一松,那股支撑着他的气力瞬间泄去。他腿一软,背着祖父一起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看到溪流对岸的林子里,那个顶着绿叶、穿着红肚兜的参幌子身影再次一闪而过。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遥望着这边混乱的场景。
然后,它抬起那只白得吓人的小手,不是指向永吉,而是指向了永吉刚刚来的方向——那片刚刚被暂时镇压的阳眼之地。
它的嘴角,仿佛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诡异而意味深长的弧度。
随即,身影悄然隐没在密林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