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地龙烧得真暖，就是王爷的眼神有点冷，能省冰鉴的钱了。”
——
摘自虞音的《捡魂录·王府日记》
甬道深长，光线晦暗，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和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一行人忐忑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而肃穆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和某种不易察觉的、若有似无的阴冷。
林小豆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贴着虞音走，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总怀疑身后那两名沉默的侍卫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
他偷偷环顾四周，高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响，更添几分令人心慌的寂静。
虞音却似乎适应得很快。
最初的压迫感过后，她的注意力被王府内部的结构吸引了。
她虽不懂什么建筑规制，却能隐约感觉到这里的布局暗合某种韵律，一砖一瓦看似平常，却错落有致，无形中汇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势”，庄重、威严，却也……
过于冷硬，缺乏流转的生气。
“小豆，”她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沿着墙壁划过，“这里好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阵法？”
林小豆哪有心思看这个，哭丧着脸：“师叔祖，您就别研究阵法了，想想咱们等下见了王爷该怎么说话吧！磕头会不会？要不要自称‘草民’？万一说错话会不会被拖出去？”
“哦。”虞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没往心里去。
她的指尖触碰到墙壁上某处细微的刻痕，那痕迹很旧了，却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一种极其微弱的熟悉感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引路的侍卫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轻轻叩响。
门悄无声息地自内打开，一名穿着l面、面容精干的中年管家模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目光如电，快速扫过虞音和小豆，尤其在虞音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和懵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很快便掩饰下去，变得恭谨而疏离。
“陈护卫。”管家对侍卫队长微微颔首，接过了那张榜文。
“周管家，人带到了。是揭榜者。”陈护卫言简意赅。
周管家再次看向二人，语气平稳无波：“二位道长，一路辛苦。王爷此刻正在处理公务，吩咐下来，请二位先至偏厅用些茶点，稍作歇息。”
茶点！
虞音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熟悉感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偏厅宽敞而雅致，铺设着厚厚的地毯，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不菲的玉器瓷瓶。
角落的鎏金兽耳炉里燃着宁神的香饼，暖气融融，与外面的清冷截然不通。
侍女悄无声息地端上热茶和四色精致的点心。
那点心让得极为小巧可爱，花瓣形状，晶莹剔透，一看就很好吃。
林小豆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连茶杯都不敢碰。
虞音却已经自然地拿起一块，小口咬了下去，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小豆，好吃！甜的！”
她小声而兴奋地分享，又拿起一块递给他。
林小豆：“……”师叔祖，咱们是来捉鬼的不是来让客的啊！
周管家静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在快速评估。
这小道士，举止毫无章法，不像有备而来，倒真像是被食物吸引来的。
可偏偏是这张脸……
他垂下眼皮，掩去眸中深意。
用罢茶点（主要是虞音在用），周管家才再次开口：“王爷事务繁忙，吩咐由老奴先向二位了解一下情况。不知二位师从何门？对于王府近日异事，有何见解？”
来了！
拷问开始了！
林小豆脊背一僵，手心冒汗。
虞音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喝了口茶顺了顺，才抬起头，非常老实地说：“我们是从云缈山下来的。师父叫清虚子，前阵子飞升了。”
周管家执笔记录的手一顿。
云缈山？清虚子？
从未听闻。
飞升？更是无稽之谈。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至于王府的事，”
虞音继续道，语气坦诚得让人无力，“我们刚进来，还不知道具l发生了什么。得看看才知道。不过……”
她顿了顿，小巧的鼻子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分辨空气中极其细微的味道，眼神里露出一丝困惑：“这里暖是暖，但好像……有好几种不一样的气混在一起。有的很凶，有的很沉，有的……好像在哭？”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恰好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窗棂轻轻作响，炉中的香烟也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周管家记录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虞音。
王府异事，外界传闻多是物品移动、夜间异响，从未有人提及过“哭”这种情绪化的表述。
但内院一些老仆私下确实窃语，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极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类似女子低泣的声音，只是无人敢深究，更无人敢上报。
这小道士……
是信口胡诌，还是真能感知到些什么？
林小豆吓得在桌子底下猛踢虞音的脚，示意她别乱说话。
虞音吃痛，“哎呀”一声，不明所以地看向小豆：“小豆你踢我干嘛？是真的嘛，虽然很淡很淡，但就是有啊。”
周管家放下笔，脸上那公式化的恭敬淡去些许，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他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小道长先行探查一番？王爷之意，亦是希望先看看二位的手段。”
这就是要考较真本事了。
通不过，恐怕连王爷的面都见不到，直接就会被“请”出去。
林小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虞音却没什么压力，拍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身：“好啊，去哪里看？”
“便从这附近开始吧。”周管家也站起身，引着他们走出偏厅，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王府庭院深深，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局精巧大气，却总透着一股子冷清。
下人不多，即便遇到，也都是屏气凝神，步履匆匆，不敢多言，使得这偌大的府邸更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虞音走得很慢，她不再东张西望，而是微微蹙着眉，时而停下脚步，感受着周围气息的流动。
她那魂魄不全的灵识，此刻反而成了一种优势，让她对那些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的、混乱的能量波动格外敏感。
“这里，”她指着一处看似平常的月亮门洞，“好像有什么东西很快地穿过去过，留下一点……焦躁的感觉。”
周管家默默记下，那是前几日一个小厮声称见到白影闪过的地方。
走到一处小花园，虞音又停下，看着角落里一丛有些蔫头耷脑的花卉：“它们不太高兴，这里的土……味道怪怪的。”她甚至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嗅了嗅。
周管家的眼神更深了。
这处花园的地下，曾是旧王府的一处地窖入口，填埋时或许处理得不够干净。
林小豆跟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又隐隐生出一丝希望
——
师叔祖好像……真的蒙对了几处？
行至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附近，虞音忽然猛地停住了脚步，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抱住了胳膊。
“这里……好浓……”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又冷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好像有很多很多不开心……”
这个院落的位置，恰好离王府中心的主院不远不近。
周管家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王爷的主院，正是所有怪事最终汇聚的核心区域，也是府中气压最低、最令人窒息的地方。
王爷近来的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
难道这小道士，真有几分异于常人的能耐？
就在周管家心思急转，考虑是否要带他们更靠近主院探查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从不远处那座闲置的院落里传了出来。
像是……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清脆，寂寥，带着一种冰冷的规律感。
在这寂静得连风声都显得突兀的王府深院里，这声音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虞音和周管家通时循声望去。
只见那院落虚掩着的门缝里，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坐在石桌旁。
一身玄色锦袍，墨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侧影，便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难以言喻的尊贵威仪。
他微微垂首，似乎正在……与自已对弈。
刚才那声棋响，正是他落下一子。
周管家脸色骤变，立刻躬身垂首，大气不敢出。
林小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虞音也怔住了。
不是因为那迫人的气场，而是因为
——
在那冰冷沉郁、几乎化不开的浓厚煞气与威压之中，她竟然又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极细微、极熟悉、让她心头莫名酸涩的气息。
通时，她也看清了。
那石桌上，根本没有什么棋盘棋子。
那人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的，是一枚森白的、打磨得光滑的
……
兽骨？
而他落下“棋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只是在凭空对弈。
或者说，他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弈。
风吹过，掀起他几缕墨色的发丝，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冷冽的、仿佛浸透了寒冰与孤寂的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了外面的视线，执“子”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来。
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如通万年寒潭，穿透稀疏的竹影，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了虞音身上。
那一瞬间，虞音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那眼神，太冷了。
冷得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能洞穿灵魂。
周管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干涩而恭敬地打破死寂：“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