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听雨茶馆后院。
桂树残香,月色褪淡,井台边一盏孤灯晃出昏黄。阿蛮抱膝坐在门槛,黄狗脑袋枕她脚背,鼾声轻浅——孩子与狗都累坏了,却不敢回屋睡,仿佛一闭眼,人头滚血的画面就会追上。
苏玄在井旁净手,指节沾了夜露,也沾了极淡的血腥;陆青鸾倚廊柱,把玩着那枚染血青铜令牌,指尖一抹,血珠滚落却不落地,凝成一只小小血雀,扑棱两下,散成雾。
“卯时三刻,镇海关的飞舟就会到。”陆青鸾开口,声音低而冷,“金丹三位,筑基一百,破法弩更新了三代符阵,可杀金丹后期。
”苏玄甩了甩手,水珠溅在青石板上,像碎玉:“正好试剑。”
“阿蛮才炼l一重。”陆青鸾提醒,“余波便能震死她。”苏玄侧首,看向门槛那团瘦小影子:“所以,先教她杀人剑的第二境——杀已。”
杀已,非自杀。是于生死一线,斩掉自已的恐惧、怜悯、迟疑,把“我”踩碎,只剩一柄剑。苏玄抬步,走到阿蛮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困吗?”阿蛮点头,又摇头。“怕吗?”阿蛮攥紧木剑,指节发白:“怕……让噩梦。”
“那就把梦杀掉。”苏玄伸指,点在她眉心,一缕剑意透入。阿蛮眼前一黑,再睁眼,已不在后院——天地昏黄,乌云压顶,脚下是黏稠血海,无数无面人浮浮沉沉,伸手抓她脚踝,发出婴儿啼哭。“这是你的噩梦。”苏玄声音在血海上空回荡,“要么,被它们拖下去;要么,斩。”阿蛮低头,手中木剑变成锈铁,重若千钧。她抬手,铁剑刚起,一张无面人脸贴上来,哭嚎声灌耳,她心口剧痛,剑几乎脱手。
“斩!”
苏玄声音如雷。阿蛮闭眼,想起昨夜长街,想起楚凌霄滚烫的血,想起黄狗叼头颅的兴奋……她霍然睁眼,眸中血丝尽褪,只余幽暗雷光。
“呀——”铁剑劈下,无面人一分为二,血海翻浪,发出凄厉惨叫。阿蛮一步一剑,剑无花式,只有劈、斩、扫、剁。血浪越来越高,她却越走越快,瘦小身影在浪峰上跳跃,像一柄不肯倒的小旗。终于,血海中心,浮现一张巨脸——与她一模一样,却流着泪,记面哀求。
“阿蛮,别杀我……我好疼……”
阿蛮握剑的手在抖,泪大颗滚下,却咧嘴笑:“你不是我,你只是我的怕。
”她双手举剑,跃起,全身重量压上——“斩!”巨脸崩碎,血海干涸,天地如镜,碎成光屑。
后院,现实仅过一瞬。阿蛮睁眼,泪痕犹在,却带着笑,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与通透,在她眸底生根。她起身,朝苏玄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额头沾泥:“师父,我杀了噩梦。”
苏玄受了她这一礼,转头看向桂树下那柄雷纹木剑——剑身雷光游走,悄然多出一道血线,像封进了一条小小的噩梦。“第二剑,成了。”
辰时,晨雾未散,城南天空传来轰鸣。一艘鎏金飞舟破云而出,舟身刻“镇海”二字,旗角猎猎,投下巨大阴影。坊市百姓奔逃,鸡飞狗跳。飞舟甲板,三位金丹一字排开——赤旗侯已死,来的是:“银戟”杨铮,“血云刀”杜晦,“鬼面铃”阮青。
皆是外门长老,金丹中期,杀人如麻。舟首,一座漆黑弩塔升起,塔身十丈,箭粗如婴臂,铭“破法·弑仙”四字,可杀金丹后期。
杨铮银戟一横,声音灌注灵力,响彻半城:“听雨茶馆,窝藏凶徒,格杀无论!”“鸡犬不留!”话音落,弩塔轰鸣,第一支巨箭出膛!黑光撕裂空气,音爆如雷,直指茶馆后院——那里,阿蛮正给黄狗梳毛。
箭至。却在距茶馆三丈处,忽被一只凭空浮现的手掌握住——手掌由月光凝成,指节修长,掌纹清晰,轻轻一转。“咔嚓!”弑仙箭寸寸崩断,黑铁屑洒落,像下了一场墨雪。苏玄立于屋脊,白衣映晨雾,右手虚握,月光在指间流淌。
“镇海关?”他声音不高,却压过飞舟轰鸣,“来得真慢。”杨铮怒喝,银戟指天,舟身符文亮起,第二箭、第三箭……十箭连发!苏玄左手负后,右手抬起,并指如剑,于虚空连点数下。
“叮叮叮……”十支巨箭,定格,逆转,倒射而回!“轰!轰!轰!”飞舟护罩狂闪,弩塔被自家箭矢贯穿,炸成火球,甲板弟子死伤一片。鬼面铃阮青尖啸,摇铃!铃音化灰波,所过之处,屋瓦腐朽,草木成灰,直指阿蛮。陆青鸾自后院缓步而出,乌木船桨轻敲地面。
“咚——”灰波被一道无形水幕吞没,水幕反卷,化作漆黑忘川水,将阮青连人带铃,浇成一尊石像。石像维持摇铃姿势,脸上鬼面裂纹遍布,风一吹,碎成记地黑砂。血云刀杜晦骇然,转身欲遁,却见面前虚空,一线青痕浮现——青痕扩大,化作一扇门,门内青萍剑尖轻颤。
“噗!”
剑未出鞘,杜晦眉心已多一道剑孔,金丹被剑气绞成齑粉,尸l自飞舟坠落,砸穿民房屋顶。仅剩杨铮,银戟横胸,却止不住后退
。苏玄一步,踏空上舟,与他相距十步。“我镇海关背后,是镇海王!是朝廷!你安敢——”
苏玄抬手,一巴掌扇出。
“啪!”
杨铮半边脸炸碎,牙齿混血,喷出三丈远,金丹像被万剑钉住,动弹不得。“回去告诉镇海王——”苏玄声音平静,却响彻云州城:“三日内,送镇海关一半库藏,到听雨茶馆,赔我弟子精神损失。”
“晚一天,我亲自去取,顺便取他人头。”“滚。”他袖袍一拂,杨铮如破麻袋,被狂风卷下飞舟,重重砸在城门口,生死不知。
飞舟成了无主之物,悬停半空。苏玄屈指弹出一缕剑光,化作巨手,握住舟身,轻轻一拖——“轰隆隆……”庞大飞舟,被拖至茶馆后院上空,缓缓缩小,化作巴掌大模型,落入阿蛮掌心。
“送你了。”苏玄道,“日后砍柴、烧水、遛狗,都能用。”
阿蛮双手捧舟,只觉重若千钧,又似轻若鸿毛,眼眶发热,却倔强地没让泪落下。黄狗冲飞舟模型“汪汪”叫两声,尾巴摇成风车。
午后,茶馆开门,仿佛上午的血战只是幻觉。茶客们战战兢兢回来,发现茶馆完好,茶香更醇,只后院多了一艘“模型”飞舟,狗正拿它当窝。阿蛮换了身青布短打,袖口高挽,露出小臂雷纹,提壶续水,动作麻利。她额角,一道浅浅剑痕,是杀已后留下的“茧”。
苏玄倚柜台,看她忙碌,忽问:“第三剑,想学什么?”阿蛮不假思索:“杀他们的剑。”
“他们是谁?”
“所有让凡人睡不安稳的人。”苏玄笑,抬手,一枚月光小剑,没入她眉心。
“好,那就学——”
“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