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问策
院墙外的风已静，夜灯幽微。苏远低头轻步，随那名沉默的老仆穿行过青石回廊。足音与心跳重合，旧宅屋脊在星辉下投出嶙峋阴影。拐角处，书房的门扉宛若黑铁，灯下浮现了岁月的光斑。
老仆行至门前，微微欠身，推门时只轻叩两声，便无声退去。苏远抬步入内，肩背挺直，却不失端谨。
书房中安静得听见烛火微响。壁上挂着宣纸山水，几案上紫砂壶旁，一盘棋局未散。正座正中，曹老太爷端坐，银须在烛光下跳跃着悄然的光晕。其侧方，曹清韵着淡青素衣，静立不语，双眉雪线，清冷如初。
“苏远。”曹老太爷的声音不大，却厚如磐石。他抬眼细看，眉宇间似有笑意，却愈发难揣。“今晚叫你来，不是议旧怨。”
苏远进门三步，稳停，双手垂于身侧：“孙婿明白。”
曹老太爷微抬手，示意落座。曹清韵不动声色，只在姑苏椅上拂了拂衣褶，眸光流转，落在那盘未终的棋局上。
“家中今日纷争，你能用几句兵法化解，倒叫我意外。”老太爷提起茶盅，轻啜一口，盯着苏远。“但家事纷繁，远不止桌案之争。龙城商贸，边境军情，内外之患，你可有什么见识？”
苏远未急着答话。他环顾四周——屋角旧屏风后隐有微微动静，似有暗卫。气流细微，曹老太爷的试探远不止言辞。
他想着曹家的大局，今夜自已能被召见，既是机会，亦是考验。
“孙婿不敢妄言，然有一二浅见，尚需家主斧正。”苏远语气平和，目光坚定。
老太爷眯眼：“说来听听。”
苏远低头凝思：“龙城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近月来，码头生意屡起风波，盐商、茶行暗中竞斗，旁有钱家虎视，若不早筹，恐尾大难制。至于边境，西北路近月多次急报，胡人试探边防。曹家虽强，以商辅政，然仓储钱粮与边军本是命脉，若中有失，已非一家独力可敌。”
他顿了一下，眼底深处泛起一丝锐意，“家事与国势，皆为棋盘。若欲安内，先须定外。暗查市井流言，收编流民，于商铺间设耳目，不仅可熄息事端，更能未雨绸缪；至于边事，或可以粮草为先，借名外援，将曹家旧部渗入军中，或以老弱调换之机，名正言顺。不露锋芒，却暗布根基。”
烛光闪动，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曹清韵本在案前微微蹙眉，闻得苏远娓娓陈述，神情渐有触动，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曹老太爷沉吟片刻，将茶盅慢慢搁下，“你说得有道理。市井之利，最易成败大局。可外家杨家、钱家皆心怀他意，你有何法自保？”
苏远淡然一笑，看了眼棋盘：“钱家善变，以利为先；杨家好权，明中结盟，暗中分利。曹家若要稳固脚根，不宜与之争一时口舌。不如借两家旧怨，顺水推舟。再恩威并施，让市井小贾为曹家效力，却不使人察觉；而大户暗查，以刑与法权，牵制其贪心，使其不能合谋。”
曹清韵终于启唇，声音清冷里隐约多了一丝软意：“可小贾容易变节，且钱家向尝用重金收买，如何以小制大，不失控局？”
苏远微微一笑，答道：“唯廉足以使人信，唯威可令其不敢背叛。曹家可设义仓、行赠粮，以利诱众，又以刑禁之法设悬，明察暗访，使小贾凡事有回报，有戒惧。曹家为首，需以寡胜多，以众驱寇。”
老太爷记意点头，把玩手中玉佩，话锋一转：“孙婿，你有胆量在曹家执掌一局吗？”
苏远微微拱手，直视老人目光：“赘婿虽卑微，但事至关头，必舍命以报家门。”
屋外夜色愈深，窗格上映出斑驳的灯火和树影。曹清韵的眼神微变，原本的清冷中，悄然多出一丝唏嘘。外敌未息，家门暗涌，她终于意识到身边这位“赘婿”并非池中之物。
曹老太爷不再多言，抬手示意苏远退下。苏远起身离去，推门时感到身后目光久久未散。
甫一出门，清冷夜气扑面。院中褪色石狮半藏于月影，廊下灯火隐约，一道小小身影闪过。苏远步伐不停，口中淡淡一笑：“都出来吧，久等了。”
黑暗中钻出一名家仆，额间微汗、神情局促。他忙低头行礼，却只敢站定，不敢开口。
“曹大少让你盯我？”苏远语调不急，双眼却如深潭。家仆跪地，声线发颤：“小人不敢欺瞒，少爷有令，让盯住姑爷一举一动——”
苏远摆了摆手：“我明白了。回去告诉他，说我今夜只与老太爷论棋。”
家仆匍匐退下，消失在走廊尽头。苏远凝视着天边淡淡夜云，眸光愈发沉静。
转过花厅凉亭时，一道人影立于阴影下。月光洒下，现出一张温润面孔——齐子川双手揣袖，笑得意味深长。
“老苏，好久不见。”齐子川声音低低的，藏着旧识的亲昵，又有市井的油滑。
苏远步伐一顿，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一丝笑意：“子川，怎么把你也引来龙城了？”
齐子川嘿然一笑：“龙城龙潭虎穴，你来，不孤单。今日入府，倒是看了场精彩大戏。听闻你在曹家风头无两，不知该替你担忧还是庆贺。”
苏远看他一眼，径自坐于露台条石上：“世事如棋，落子无悔。你怎入得曹门？”
“我随王掌柜送礼入府，混了杯热茶。龙城这些年风云又起，你不觉得洛阳纸贵、风雨将临？”齐子川刻意压低嗓音，凑近道，“钱家有新动作，听说连边军调令都有人递话，要彻查曹家盐运。你若不小心——怕是危机四伏。”
苏远眼神微沉，简短点头：“你也多加小心，此地藏龙卧虎，不比从前。”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间却暗自交换着信息。齐子川瞥见苏远袖口里藏着棋谱，笑问：“还说无所图，曹老爷子可真看重你啊。”
苏远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实则警惕未减：“子川，风头浪急，看人的本事越来越重要。”
夜色更深，阶前枯叶堆叠。齐子川忽地低声道：“我在城东落脚，有事招呼一声。虽家道中落，能帮的我必尽力。”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苏远拱拱手，转身隐于廊影之下，步伐坚决。
书房内，烛火尚未熄灭。曹清韵站于窗前，望着昏暗庭院。她脑中回溯苏远言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响在心头。许久，她微微合眸，掌心按在棋盘上，棋子依旧未落，却仿佛棋局已被悄然改写。
窗外的夜风，吹拂过龙城，更添一抹未明的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