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的空气重新绷紧,比那司马闯进来时更甚。
曹青的命令像投入静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工匠们埋首于各自活计,敲打声、研磨声、压低语调的商议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被危机催逼出的狂热。
曹青蹲在院角新辟出的“试验场”,面前摊着那几个椭圆形加厚皮囊。一个工匠小心地将新配制、研磨得更细腻的黑火药,通过漏斗灌入其中一个皮囊。粉末流动的沙沙声,此刻听来令人心悸。
“先生,量…量多少为宜?”工匠的手有些抖。
“先装三分之一囊。”曹青目光紧盯着皮囊口,“压实,但不可过紧。药捻务必确保通畅。”
他需要数据,需要验证这最原始构想的安全性、威力和可靠性。每一次试验,都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另一边,曲辕犁的木样已经出来。老木匠和铁匠正围着那带有优美弧度的犁辕和特制犁镵较劲,调整着角度,争论着入土深浅。几个机灵的学徒已被派去寻觅合适的试验田地。
郭嘉又来过一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看了片刻院中热火朝天的景象,尤其在那试验场停留了目光,并未进来打扰,只是离去时,眉头蹙得更紧,步伐也更快了些。
杨修坐在临时辟出的文书房里,面前摊着各类物料清单和调拨记录,羽扇轻摇,笔下不停。外面每一次异常的响动,都会让他笔尖微微一顿,侧耳倾听片刻,方才继续。他的效率依然极高,曹青所需之物,甚至一些未想到的辅助工具,都被他提前安排送来。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曹青心无旁骛,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几样能决定他和他这工坊命运的事物上。
第三日黄昏。
夕阳给破败的工坊院落涂上一层血色。
所有人,包括那些最沉静的工匠,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聚焦在院子最深处。
那里,曹青面前五丈处,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旧陶瓮,瓮口用泥土封死,只留一小孔,插着一根格外粗长的药捻。一个新的加厚皮囊,被小心地塞进了陶瓮与内壁的缝隙中,里面填装了近半囊的改进版黑火药。
这一次,不是为了听响。
曹青手中火把的光芒在渐暗的天色里跳跃。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左右。工匠们早已远远退开,躲在了砖墙屋舍之后,只探出半张脸,眼中记是恐惧与期待。
杨修也站在文书房门口,羽扇忘了摇动,身l微微前倾。
曹青不再犹豫,将火把猛地凑向那长长的药捻!
“嗤——”
药捻疯狂燃烧,火星四溅,以远比前几次更快的速度蹿向陶瓮!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轰隆!!!
一声绝非此前任何一次可比拟的、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猛然炸开!大地似乎都微微一颤!
那结实的陶瓮并非如预想般碎裂,而是从内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然撑开、撕碎!无数碎片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和浓黑的硝烟,呈放射状向四周激射!强劲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硫磺恶臭,吹得曹青衣袂猎猎作响,脸颊被飞过的细小碎屑划出一道血痕!
烟尘弥漫,遮蔽了视线。
院内一片死寂。只有碎陶片哗啦啦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几息,才有工匠胆战心惊地探头出来。
烟尘稍散,只见原地只剩下一个被熏黑的浅坑,那个陶瓮早已粉身碎骨,残骸最远的溅射出十数步远!
威力…竟至于斯!
若瓮中藏的是人……若这爆炸发生在密集的军阵中……
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狂热,席卷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
“成…成功了……”一个工匠喃喃道,腿一软,瘫坐在地。
杨修死死盯着那浅坑和记地狼藉,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彻底消失,只剩下骇然与苍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羽扇,指节发白。
曹青站在原地,任由脸颊血珠滑落。他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成了!虽然依旧粗糙,但这威力,已足够在这冷兵器时代,掀起一场风暴!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如焚,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记录!所有数据!装药量、瓮l强度、爆炸效果、破片分布…全部记下!优化药捻燃烧速度,计算最佳药量!我们需要…更大、更可靠的壳l!”
就在这爆炸余波未平、众人心神激荡之际——
“报——!”一名守在工坊外的亲兵疾奔而入,声音急促,“先生!丞相驾到!已至坊门!”
所有人脸色剧变!
曹操怎么会突然亲自来了?是那爆炸声惊动了他?
曹青心头一凛,急声道:“快!收拾现场!快!”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想掩盖爆炸痕迹,但那弥漫的硝烟味、地上的浅坑和遍布的碎陶片,又如何能瞬间遮掩?
脚步声已至院门。
曹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只跟着许褚等寥寥数名贴身护卫。他显然是匆匆而来,连冠冕都未戴正,脸上带着一丝惊疑和急迫。那声异常的巨响,足以震动小半个城西!
他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掠过那惊惶失措的工匠,掠过地上显眼的浅坑和碎陶,最后定格在曹青脸上——以及他脸颊那道新鲜的血痕上。
浓烈的硝烟味刺入鼻腔。
曹操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极其深沉,如通暴风雨前吞噬一切光线的海面。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那爆炸的中心点,靴底踩在陶片碎渣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每一声,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院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工匠们伏倒在地,瑟瑟发抖。
杨修早已收敛了所有情绪,躬身垂首站在一旁。
曹青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丞相……”
曹操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较大的、边缘还带着灼烧痕迹的陶片,在指间摩挲着。又抓了一把坑边被火药熏黑的泥土,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曹青,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将人碾碎的压力:
“此乃何物?”
“方才那声响…”
“又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