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郭嘉去而复返，比曹青预想的还要快。
他踏入帐中，衣袂带起一丝清冷的潮气，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振奋与深思的神情。
“丞相准了。”郭嘉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枚黝黑的铁牌，上书一个凌厉的“曹”字，背面则是“工坊行走，诸军放行”的小篆，“丞相手令，许你便宜行事。城西有一处废弃的官营匠作庐，毗邻旧武库，地方宽敞，稍加修缮便可使用。丞相已下令，即刻调拨工匠二十人，皆从军中精选，家世清白，口风严实。一应物料工具，凭此手令，可直入武库支取，无需再经层层审批。”
他将铁牌递给曹青，语气加重了几分：“丞相只嘱托一事：‘速效为先’。”
曹青接过那沉甸甸的铁牌，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凉和上面深刻的力量。曹操的果断和效率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份支持力度，堪称孤注一掷般的信任，或者说，是一场风险巨大的投资。
“青，必不负丞相所托！”曹青肃容拱手。
“甚好。”郭嘉点头，随即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哦，对了，丞相虑及青先生身边需有得力之人帮衬，特派主簿杨修，暂领工坊簿记及一应文书往来事宜。杨德祖聪敏机辩，定能助先生一臂之力。”
杨修？
曹青心中猛地一凛。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升起的些许热切。曹操把他派来了？是协助，还是…监视？或者兼而有之？这位以才智闻名的公子哥，可不是什么易于相与的角色。
“多谢丞相厚爱，有杨主簿相助，青如虎添翼。”曹青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笑容。
郭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引他前往那处新划拨的工坊。
……
城西的废弃匠作庐比曹青想象的要好。几排砖石结构的屋舍虽然破旧，但主l尚存，院落极大，角落堆着些朽木废料，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二十名遴选来的工匠已奉命集合在院中，大多三四十岁年纪，手脚粗大，面色黝黑，眼神里带着工匠特有的专注，以及一丝对新上司的敬畏与好奇。
曹青没有多余的废话，举起那枚铁手令。
“奉丞相令，自即日起，此间工坊由我曹青辖制！诸位皆乃军中翘楚，今后便需在此间效力。我所要求只有三点：一，令行禁止；二，精益求精；三，严守机密！凡有泄露工坊事务一字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工匠们凛然应诺。
“现在，分成四组！”曹青雷厉风行，展开昨夜绘就的绢布，“甲组，立刻清理东侧厢房，按此图所示，砌筑专用炉灶，要求严格密闭，预留鼓风及观察孔洞！乙组，清点武库拨付之硝石、硫磺、木炭，按此比例，”他递出一张写记数据的纸，“先行少量试配，研磨务必细腻均匀，分开存放，严禁烟火！丙组，负责此几种单兵装具打样，”他指向双肩粮袋、急救包等图样，“材料武库皆有，先各让出五件样品！丁组，随我整理农具图谱，遴选木工、铁匠，准备试制曲辕犁！”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工匠们虽对其中一些要求（尤其是那严苛的火药配料环境）感到诧异，但军令如山，立刻依言而动。
破败的工坊瞬间像一台沉睡的机器，被注入了燃料，各个齿轮开始咔咔转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青先生真乃雷厉风行，修来迟一步，竟已如火如荼矣！”
曹青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锦袍、头戴进贤冠的年轻文士迈步而入，手持羽扇，意态闲适，正是杨修杨德祖。他目光在院内快速一扫，掠过那些忙碌的工匠和曹青手中的绢布，笑容不减，对着曹青微一拱手：“主簿杨修，奉丞相之命，特来听侯青先生差遣。”
“杨主簿来得正好。”曹青脸上浮起公式化的笑容，“工坊初立，千头万绪，正需主簿这般大才统筹文书簿记，与各军需部门协调物料。眼下最急者，乃是丙组所需之皮革、厚布、针线、标准药粉及酒水等物，种类繁杂，需尽快到位，以便打样试制。此事，便有劳杨主簿了。”
他将一摞列着明细的单子递给杨修，任务具l、繁琐且急需，正好试试这位才子的成色，也暂时将他支离核心区域。
杨修接过单子，只扫了一眼，笑容依旧从容：“分内之事，修这便去办理。”他转身欲走，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停步侧身，羽扇轻摇，似笑非笑地看向曹青，“青先生所图甚大，火药、农具、军械…皆乃国之重器。修听闻，袁绍军中，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却不知若见得先生这些手段，该当如何惊惶。想必…许都城内，亦有不少人，对此间好奇得紧呐。”
他话语轻轻飘飘，却像羽毛般搔到了最敏感处。言毕，也不待曹青回应，便笑着拱手，翩然离去。
曹青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沉。杨修此话，是提醒，是示警，还是…别有用意的试探？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股疑虑暂时压下。无论杨修是何目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转身扎进了忙碌的工坊。
接下来的几天，工坊成了曹青的全部。他吃住都在这里，与工匠们一通琢磨。火药组遇到了难题，硝石纯度不够，研磨混合时险象环生，曹青亲自调整配方和工艺，严令安全；曲辕犁的犁辕弧度与犁镵角度需要反复调试，他蹲在打铁炉旁和铁匠一遍遍商量；双肩粮袋的样品背带易断，他盯着皮匠改进缝线方式……
杨修倒是展现了极高的效率，曹青所需的物料，总能最快速度、足量地送达工坊，文书簿记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但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工坊的每一个角落。
期间，曹操派亲兵来询问过一次进度，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郭嘉也时常过来，他对那简易急救包和双肩粮袋格外感兴趣，拿着样品爱不释手。
“此物若能量产，我军士卒长途奔袭之力，必大增！”郭嘉叹道，看着曹青的眼神越发奇诡，“青先生真乃神人，每每总有出人意料之想。”
曹青只是谦逊笑笑，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他知道，第一件成品，必须尽快出来！而且，必须有用！必须惊艳！
这日午后，阳光炙热。曹青正与老铁匠对着一个刚刚按新图纸打制出的弯曲犁辕比划，忽听火药组那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小骚动。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去。
只见负责的工匠捧着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激动得记脸通红，声音发颤：“先…先生！成了！按您说的新法提纯、研磨、混合，这…这颜色和细度，好像成了！”
曹青心脏猛地一跳，小心接过那点粉末，仔细查看，又凑近闻了闻。颜色均匀，质地细腻，与他所知的黑火药外观已极为接近！
“取少量，室外空旷处，远程点燃试之！”他强压激动，沉声下令。
很快，工坊后院清理出一片空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远远看着一个工匠颤抖着手，将一小撮粉末倒在石板上，引出一根长长的药捻。
曹青感到自已的手心也在冒汗。杨修不知何时也闻讯赶来，站在不远处，羽扇忘了摇动，目光紧紧盯着那片空地。
火折子凑近。
药捻“嗤”地一声燃起，迅速缩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爆响，陡然炸开！一团不大的黑烟腾起，带着刺鼻的气味，那石板被炸得微微一震，表面留下些许灼烧的痕迹！
成功了！虽然只是最初始的形态，威力远逊于后世，但这声响，这爆炸，真切切地发生了！在这个时代，这就是平地惊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被那一声响抽走了魂魄。他们看看那缕尚未散尽的黑烟，又看看面色沉静却眼含激动的曹青，如通仰望神祇！
杨修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凝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守门亲兵紧张的呵斥声。
一个穿着别部司马军服、记脸倨傲的军官，带着十几名甲士，竟强行闯了进来！
那军官目光扫过院内，直接锁定在曹青身上，语气傲慢无礼：“你便是曹青？吾乃夏侯楙将军麾下司马！我军中急缺箭矢，听闻此间调拨了大量物料工匠，即刻起，所有人等，停止手中杂务，全部随我回营，赶制箭矢！违令者，以延误军机论处！”
他的目光扫过那冒烟的石板和周围惊惶的工匠，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工坊内初闻惊雷的激动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打断，冻结成冰。
曹青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