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5】
列车像一条被拧紧的香肠,一节一节地塞进隧道。
金属摩擦声从车厢连接处传来,像有人拿钝锯子锯骨头,吱——拉得老长。
林晚被人潮推得双脚离地,帆布鞋只剩脚尖还沾着地面。
她弓着背,把帆布包死死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只随时会被挤变形的猫。
包里有她的数位板、72色酒精马克笔、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裁员通知,还有一把迷你烙画笔——昨晚加班到十一点,她用它给公司最后的周边样品烧出“thank
you”的镂空字,结果字没烧完,先烧到了自已——左手无名指指腹,现在仍留着一粒褐色的痂,像被命运按了个句号。
通知单只有a4,却重得离谱。
边缘被踩出一圈黑灰色鞋印,给“优化”二字盖了验收章。
她把纸折成四折,又展开,再折,指腹沾到打印机残留的碳粉,干燥得发苦——情绪味觉被触发,舌尖瞬间泛起涩味,像咬开一颗没成熟的李子。
那李子是外婆院子里的,青得要命,一口下去,牙床都发软。外婆说:“苦就对了,苦才记得住。”
列车一个急刹。
林晚踉跄,裁员单从她手里飞出去,像只折翼的白鸟,飘到对面座椅底下。
她弯腰去捡,视野里先出现一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帮侧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两个小小的字母:qy。
鞋带是薄荷绿,已经磨得起毛,却洗得干净,像被盐水泡过的玻璃碴。
“你的?”
声音干净,带着一点少年气的哑,像凌晨四点没睡好的电台dj。
她抬头。
男生看起来二十出头,寸头,耳骨上别着一根银色耳钉,像地铁隧道里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反光。
他弯腰替她拾起那张纸,动作太快,纸角扫过他手背,留下一道淡黑色的墨线,像不小心划上的眼线。
林晚道谢,接过通知单,下意识把有鞋印的那面朝里。
她没注意到,耳钉男生已经扫见了抬头硕大的“optiization”——优化,裁员的美化说法。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秒,像相机对焦,咔哒一声,又移开。
“薄荷?”他突然开口,手掌摊开,掌心躺着一条绿色包装的小糖,纸边被汗浸湿,微微卷翘,像被海浪推上岸的
seaweed。
她愣住。
苦味还在舌尖打转,薄荷的清凉意象不合时宜地闯进鼻腔。
男生晃了晃糖,挑眉,像在递救生圈。林晚鬼使神差地接过,塑料纸“呲啦”一声,清凉的薄荷香气炸开——情绪味觉罕见地切换:嘴里的苦被瞬间压下,一股带着气泡感的甜从舌根涌上来,像有人往黑咖啡里注入冰水,黑与透明搅成漩涡,咕噜咕噜冒泡。
“谢了……”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已,像被砂纸磨过。
“q
yang,秦阳。”
他点头,算是自我介绍,却没有要交换名片的客套。
列车进站,人潮涌动,他被推挤到车门边,回头冲她摆摆手,耳钉闪了一下,人就不见了。像地铁广告里一帧被抽走的画面,只剩留白。
林晚攥着糖,站在原地,直到关门提示音响起。
她低头,发现裁员通知单的边缘被烙出一小片焦黄——刚才急刹时,她的迷你烙画笔在包里误触,烫穿了纸背,像给这场失业盖了更直接的“作废”章。
焦糊味混着薄荷味,形成一种诡异的鸡尾酒,她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旁边穿西装的大叔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
她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装地铁票的旧铁盒。
那铁盒是高中校庆的纪念品,表面印着“央美附中秋季运动会”几个字,漆已经掉得七零八落,却一直没扔。
苦味还在,却被薄荷暂时收编,像叛军被招安,暂时安分地待在舌根后面。
车厢灯闪两下,列车冲出隧道,窗外广告牌的光扑面而来——nft数字艺术展,策展人:周叙。
周叙。
两个字像两枚钉子,钉进她视网膜。
17岁那年的少年剪影,在玻璃上与她短暂重叠,又迅速被广告光覆盖。
那年的周叙,校服领口永远敞开两颗扣子,锁骨像两片被海浪磨平的贝壳。
他会在午休时躲进画室,用铅笔给她画侧影,画完撕下来,折成纸飞机,从窗口飞向她。
飞机翅膀上总写着一行小字:晚晚,今天也要开心。后来飞机没了,他人也没了。
有人说他去了伦敦,有人说他回了青岛,有人说他死了。
林晚把消息来源都删光,像把一根倒刺连肉拔起,血珠渗出来,却不再疼。
她咬起038的黑色笔帽,耳机里噪声顿起——低音炮鼓点像心跳失速。
她不知道,通一时刻,车厢尽头,秦阳正把刚刚偷拍到的“女生咬笔帽”侧影存进手机相册,备注:薄荷。
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指尖捻了捻,似乎还能摸到那张裁员单上的碳粉。
optiization,他无声地念了一遍,像念一个外星密码。
然后他抬头,透过人缝,看见林晚的后脑勺——头发被空调吹得乱飞,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芦苇。
他忽然想起小时侯在外婆家,屋后那片薄荷田。
风一过,绿浪起伏,味道冲得鼻子发酸。
外婆把薄荷叶捣碎,拌进白糖,塞进玻璃瓶,让他带去学校。
那时他瘦得像一根竹竿,书包带勒到肩膀发红,糖罐在侧袋咣当咣当,像一颗小小的护身符。
后来外婆走了,薄荷田被铲平,盖了物流中心。
他再没吃过薄荷糖,直到今天早上——他在便利店买咖啡,顺手抓了一条,结账时才发现糖纸印着“清凉一夏,告别苦涩”。
他嗤笑,把糖塞进裤兜,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
列车到白石桥南,人潮倾泻。
林晚被裹挟着往外走,像一粒沙被浪卷上岸。
她回头望了一眼,车厢里已没有秦阳的影。
她低头看鞋尖,帆布鞋边缘沾着一点薄荷绿的漆——那是她昨晚给样品调色时甩上的,没想到竟与秦阳的鞋带通色。
她忽然觉得,世界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糖纸,皱褶里藏着无数巧合,只等一个急刹、一个弯腰、一条糖,就把两条平行线拧成麻花。
出站口的风比车厢里冷,像有人往脸上泼了一盆隔夜凉水。
林晚把包往肩上提了提,手指碰到一个硬角——那是她昨晚偷偷带走的样品,一个nft展示盒,里面装着一张动态图:一只被裁掉的猫,尾巴变成数据线,插头正往虚空里插,图旁写着“rennectg”。
她本打算今天交给周叙的助理,让那人转交给周叙,算是她最后的倔强——看,你走了,我还在让我们当年没让完的梦。
可现在她失业了,梦也变成裁员礼盒里的附赠小玩具,轻飘飘,一文不值。
她站在换乘通道,看人群像洪水一样分开,又合拢。
广告牌的光打在她脸上,nft展的海报换了一帧:一只机械蝴蝶破屏而出,翅膀上闪着二维码。
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扫码,跳转,注册,上传——把那只被裁掉的猫传进展览的公开征集通道。
作品名称她填了“t”,备注:苦薄荷味,需冷藏。上传进度条像一条缓慢愈合的伤口,1、2……她忽然想哭,却先笑出声。
笑声在通道里反弹,被脚步声踩碎。
手机震动,一条站内信跳出来:作品“t”已通过初审,请于本周五前寄送实物展示盒至798“空白”画廊,收件人:qy。
qy。
林晚愣住,指尖发凉。她抬头,通道尽头,广告牌的光闪了一下,像有人在背后按了刷新键。
她忽然想起秦阳鞋帮上的字母,想起他掌心那条被汗浸湿的薄荷糖,想起他耳钉上那一闪而过的银光。
世界再次缩成一张糖纸,皱褶里,薄荷味悄悄蔓延。
她把手机塞回兜里,深吸一口气,往出口走。风更冷了,她却把帆布包抱得更紧,像抱住一颗刚刚被点燃的信号弹。
苦味还在,但薄荷已经扎根,像外婆屋后那片被铲平的田,只要根还在,风一吹,绿浪就会重新起伏。
而地铁继续向前,早高峰的冷气混着薄荷味,一场双向的狩猎刚刚开机。
猎人放下相机,猎物收起陷阱,他们都不知道,下一次相遇会在哪一节车厢、哪一条皱褶、哪一片绿浪。
但没关系,薄荷已经种下,苦与甜的漩涡正在舌尖打转,像一条被拧紧的香肠,等待着下一次急刹、下一次弯腰、下一次“呲啦”一声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