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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文史哲是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
当今教师有两种授课方式,多数人用多媒体,我属于少数派。我崇尚古典演说家,从来不用多媒体,能不用稿子最好。要用,稿子也非常简单,就这么一张纸。教学设备毫无疑问应该兼顾这两种教师,可惜我们没有把这个细节做好。在重视细节的国家,比如日本、德国,这种事情绝无可能发生。细节决定胜负,我们这个民族在对待细节上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我对上课前的插曲(因服务于多媒体的设备不适合敝人,我们自己去调整,险些与管理人员发生冲突)做的点评。
很高兴能面对大家。这是真心话。我已经有四年多没在北大授课了。我身体很好,我想如果做俯卧撑,在座的男生有一半人不见得能比得过我。我热爱讲课。但是没办法,学校的规章就是这样,你不能再讲了,必须退休。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非常荒诞。因为一个偶然机会,我系安排,我再讲一次课。这次课是特意给大家准备的,说得上是量身定制。虽然没有量你们的身体,问你们的期待,但是我想象你们会有一种需求,别的老师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来弥补一下。
文史哲是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讲这样一个题目,可以从多个方面来入手。我是从这里来破题的:我想到一个顶级学者,甚至可以说是顶级中的顶级,王国维。此公1927年投湖自杀,离世89年了。他是我心目中近现代中国学者中的。你可能把分数伺候到了,但是你不热爱写作,从来没有认真思考如何真正地把文章写好。
你科举成功了,进了大学。大学也有写作课呀,比如自然科学论文写作、经济学论文写作等等。毫无疑问它对你有帮助,其特点是:对你的帮助是直接的,也是有限的。而我现在要给你指一下方向,我对你的帮助是间接的,但可能是无限的。你们居然没有嘲笑我:您口气太大了。专业写作课帮助你伺候某种八股,帮助你符合规格。而我希望你对文字有追求,希望你热爱美文,你只有热爱美文,对文字有了真正的自己的追求,你才能不在意分数,而在意写作能力的不断长进。我们每个学科当然有每个学科的写作规范,但是我们要提升文字的基础能力,毫无疑问地要从文学中吸收营养。我讲的文学是广义的文学,包括但不限于狭义的文学。文学这个字眼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是不大出现的。这个字眼我没有仔细考证过,我估计有可能是近代从日本文化反哺过来的。
现在我们一说文学,大家马上想到的就是小说、戏剧,其实这些在古代是不被高看的。为什么叫小说不叫大说?在古代被高看的是诗,所谓诗言志,小说不登大雅之堂。诗词、文章、元代兴起的杂曲,以后明清的小说,它们共同汇成文学宝库。宝库里的东西,是今人提升自己文字水准必须吸收的营养。但我所要说的这个文学,其实不限于这个。我给大家讲两个小段子。我认为,中国社会学界,两位先哲文字最好:潘光旦,费孝通。大家有兴趣可以读读《冯小青考·余论》。23岁的本科生潘光旦的这篇论文震动了梁启超,梁启超说:吾弟文章,思维之清澈可以做科学家,感情之充沛可以做文学家。如果其思维之清澈没有高超品质的文字托举,不可能受到梁启超这样高的评价。他的文字太好了,堪称社会学界写得符合规范了。这叫什么标准,太低下了吧。要能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很好,就一定要热爱广义的文学,热爱精致的文字,自己下决心掌握这门手艺。
提高文字功力的方法,有三条。是改出来的。在座的有二年级的同学,你们上大学后也写过一些文章了。交上去的文章你改过几遍?你读过我的文章没有?你有什么感想,你觉得此人的文字看得过去吗?你给我打打分?费和潘我望尘莫及,但我觉得今天中国社会学界的同人,文字比我强的,我没看出有多少位。我写文章一般要改5遍,包括写小文章。你应该知道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吧。《边城》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沈从文的一个表侄叫黄永玉,大画家,博学多才。黄永玉问沈从文,《边城》您改过多少遍?沈说:100多遍吧。你有文章改过10遍吗?你凭什么能把文章写好?你是天才?世上真有天才,王勃,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潘光旦,但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文章,要靠改出来。文字能力在修改的过程中提升。要是每次都改5遍的话,一年以后,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二稿的水准。再过一年,你出手就是你当初三稿的水准。你的手眼都提升了。这是经验之谈。以我为例,以沈从文为例,希望这些话能进入你心中。
你说我不热爱,那没有什么办法,我的话说多了无聊。但你如果热爱了手段上怎么办呢?多改文章。这个路越早走越好,越晚越不好办。
下面我们转向哲学。什么叫哲学?简单说就是明白学。不明白能行吗?不行。何为明白?思想要有条理,有逻辑。哲学的学习能帮你提升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还不要紧吗?我们从下面这几个范畴来给大家来讲这个事儿,一个是概念,一个是逻辑,再有一个就是逻辑上的可能性。
的时候,每个关键词都要先定义一下,有时需要定义,有时不必定义,从你的字里行间,大家就能琢磨出你使用这个词的意思,不用这么拘泥。但是虽然没有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概念你要清楚,要明白,不能混淆。不然你在这个地方说这个词是一个意思,换了一个自然段是另一个意思,人家没法读懂,你想问题也想不明白,想不透彻。举个例子吧,空说的话,你们可能有点云里雾里。我读研究生是在1979年,那时我读了美国哲学泰斗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里面有这么一个段子。有一天詹姆斯跟着一些人去远足,走到一个林子里,前面一些人走到一棵树底下,看见树上有一只松鼠,这个松鼠看见人就躲着。人在树这边,松鼠就跑到树干的那一边,人跑到那边,松鼠就转到这边。大家就争论起来:我们是不是在围着松鼠转?有人说我们当然是一直围着松鼠转。也有人说我们其实一直跟它面对面的,没有围着它转。争论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说:咱们别争论了,这儿有哲学家,请他来给大家评评理。詹姆斯听后说:好,我们先得说清什么叫“围着转”。如果“围着转”是指从它的东面走到南面走到西面走到北边,诸位,刚才我们就围着它转。如果是指从它的左边走到后边、右边、前面,则我们刚才没有围着它转。接着又说,中世纪哲学大师奥卡姆说:遇到矛盾,找出差别。在概念上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当你有了这样一种追求的时候,在提升逻辑能力上你上道了。写说理的文章,概念是砖石。砖石没有棱角,盖出房子不像样子。砖石一定有棱有角。当然要盖好房子,后面的工作还有很多挑战,但是首先概念要清晰。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下面我们要说的是逻辑。要提升逻辑能力,是不是首先要读一本《逻辑学》?扯淡。这是中国式教学的误区,所以我要说句糙话,给个棒喝。逻辑学教材,也可以读一本,开卷有益,但真正提升你的逻辑能力的,可不是靠这本书。为什么这么说,它不是知识,是能力。提升它最好的手段就是论辩。在论辩中,你抓别人不合逻辑的地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对手哪里不合逻辑;你也经受别人的挑战,别人挑你的毛病,唉哟,我怎么这么论证,糊涂了一点。如果你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去这么切磋的话,久了以后,你在逻辑上会变得非常敏感,对不合逻辑的一眼就能看见。你再论证的时候,就会较少犯错误。要如此提升。遗憾的是,我们的中学时代遇到了应试教育,所以我们在这方面没有锻炼。我们的古人同样不大有这种锻炼,为什么?因为中国自隋唐就开始搞科举了,我们都是给人家交文章。当然八股文也有它的文脉,它的逻辑。但是我们在逻辑的维度上很少跟人家争论。争论是活的,常常立见高下;文章是死的,不经受别人挑战。你光告诉我结论不行,为什么是这样,你要给我几个论据。这个论据我不能同意,你还要再次阐述,几个回合下来,你有没有破绽马上就能看出来。文章是定格的东西,其中流行的定式会掩盖你的逻辑缺陷。跟人家去交换意见,去论辩,就容易发现毛病,这个过程会帮助你提升。这一点,应该是中国古代文明与希腊古代文明的重要差别。
你到图书馆找一本柏拉图的书,他的书基本上是在叙述苏格拉底的言行。苏格拉底就是在不停地争论,给学生一个命题:你觉得这样对吗?学生说对。我怎么看着不对呢?就开始跟学生辩论起来了。你觉得说谎好吗?说谎不好。说谎是在一切场合都不对吗?在一切场合都不对。那么,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意吃药,太苦,我们把药放进做的饭里头,骗他吃了药;有时候说谎不是也有意义吗?苏格拉底讨论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在跟学生论辩。不是告诉你一个命题,记住它,以后答卷的时候就这么答,这是唯一答案。我不是要告诉你很多答案,美其名曰知识。我是要提升你的一种能力,你跟我争论吧。这样的风气,在古希腊走到极端,形成了一个诡辩学派。诡辩学派是有它的功能的。苏格拉底保持着诡辩学派的积极一面,同时又克服了诡辩学派这些人的没有理想追求,为辩论而辩论。所以苏格拉底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苏格拉底教学法从来是这样的。这个教学法跟我们的读经的方法构成两个极端。我也不是一味地反对读经,我乐观其成,因为当下中国教育搞得这么糟,可以尝试古人的一些教学法,希望看到他们能有什么成果。但是对读经要不断地观察和反省,并且要有另外的参照。看看人家古希腊人为什么开辟了逻辑的大道。
你有空还可以读读穆勒的《自由论》。一个真理,不是把它背下来了,你就掌握了。你需要不断和人交锋、论辩,以加深对某个思想的理解。不仅逻辑,文字也是这样。我们不是要增加知识,是要提升能力,提升逻辑和文字的能力。
我们学习哲学,不是要做哲学家,不是要调换院系去学哲学,而是要通过学习哲学提升自己。我说了概念,说了逻辑,下面说发现逻辑上的可能性。有好多事情,逻辑上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像下棋一样,他走了这步棋,下面你的选择有好几种可能性。很多事情不仅是一步步往前推,你首先应该能发现逻辑上有多少种可能性。有的逻辑上的可能性在现实中不存在。但是你首先要发现从逻辑上到底有多少可能性。你要有个交代,要充分看到逻辑上的可能性。这就要考验你的认识和分析能力了。只有当你看到了逻辑上的多种可能性,你的选择是在一个比较广泛的基础上的时候,而不是认为只有这一个,你才能找到好的答案。这是一个挑战。在你展开你丰富想象的时候,与此同时,仍然能严格地合乎逻辑,这时候你就获得了一种逻辑的力量。
王国维的文章为什么这么有力量,就是因为他沐浴了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同时,又沐浴了西方的哲学,所以他写出的文章没有滥情。我看到很多研究文学的人,谈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不靠谱。就连风格,我们看起来都觉得很不舒服。为什么这样呢?他们太滥情了,太不会说理了,思考问题太不合逻辑了。他们的概念都模棱两可,不清晰。他没有受过哲学的洗礼。
什么是文学,文学是在遣词造句上下了最大功夫的一门手艺。通过学习文学,久而久之,你在遣词造句上变得游刃有余,取舍从容。而如果与此同时你又受到哲学的洗礼,你的思想是清澈的、合乎逻辑的。有了这两个支点,就和仅仅受到文学的洗礼很不一样了。
我们还要谈就不精确,而没有文字,文章就不深刻。但我还是认为,叙事法也是社会学的首要的表述方式。叙事法是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历史学使用得最久,著述最多。因此我们要向历史学作品学习。我们其实都是在努力讲出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我们跟虚构的差别,但实际上我们最终也是在营造一个故事,都要寻找和筛选材料,没有料,你还说什么呢?
有个优秀出版家,江湖绰号老六,编辑《读库》。老六判断好文章的口头禅是:有料,有种,有趣。有料,是历史学和社会学有别于哲学的特质。社会学中也有走抽象的路子、做纯理论的人。一方面这不可能是社会学的主流。另一方面,在同学们这个阶段,要走“经验研究”的路子。我从来不说“实证研究”,它是自然科学的路子,我们高攀不上。成功的社会学作品依赖两个支点:理论发现和事实发现。后者比较容易达到。前者对职业学者都是难乎其难,遑论同学们所处的这个阶段。这也是为什么实验物理学家比理论物理学家多得多的原因。后者的地位更高,但那条路很难走通。有种,就是有性格,具备一些有冲击力的、反主流的思想。有趣,你写东西没趣的话,谁来看?不幸的是大批的学者,特别是中国的学者,写出了大批极其无趣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写出这么多这么无趣的东西?他们在写作品的时候,自己一点乐趣都没有。鄙人不管写哪个东西,不管是大书还是小文,都是乐在其中的。伟大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一定有趣。如果无趣,就肯定写不出有趣的东西。世间最伟大的创作是什么?是人的制造,人口的生产。造人的过程当中没趣吗?造人的过程最有趣,所以完成了最伟大的作品。大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听着无趣?
学历史学,还有一个非常要紧的收益,就是获得历史感。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经济学界有句老话,叫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是一个准真理的命题。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其实阳光底下还是有的。原子弹爆炸,阿波罗登月,人的克隆,这些事不是新鲜事儿?但是博弈场中很多伎俩,还有人类社会中的制度,其实就这么多方式和内容。更多的新东西发生在科学领域。但是这句话还是有相当的道理。阳光底下既然少有新鲜事,那么今天你要分析一个事件,你要有开阔的视角,还要追踪脉络,看它的前身后世,除了之前的类似事件,还要看前人对当时的事件的分析评判。这样,你在展开分析的时候,就不单薄,有后盾,有多个参照。你是两个眼睛看东西,一下能把这杯子抓住。一个眼睛看事物的话,可能一伸手没抓到,因为没有纵深感、位置感。
哪怕你做一个小题目,你要看这个小题目的时间、现象、背景、人物,以及在社会环境中的位置。你的文章可以不过多地讲述背景,但是写这个文章时你脑子里一定要有背景。因为只有你脑子里有了“景深”,你对事件、对人物才会有较好的把握。明白了背景,你的分寸才可能对头。你才不是孤立地看待这个事件、这个人、这场博弈,你知道来龙去脉。
我们看到,很多历史学家是不太有历史感的。很多哲学家反倒有历史感,马克思、雅斯贝尔斯这样的人,更有历史感,当然他们的历史学知识也非常之渊博。但我们去学习历史,不是专业干历史。专业干历史容易见木不见林。吃专业饭,东西要做得精一点。历史学是很难学的东西,很多题目前人做过了,我要再写,那当然要写得更精细了。这样转来转去,最后变得见木不见林,没有历史感。不过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你要真见木不见林的话,你历史学学得够深的了。眼下你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学不了那么深,所以你不大容易犯人家的职业病。今天的很多社会现象、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等等,你主要是关心这个。而回过头来,你去读一些历史学著作,能帮你提升历史感。历史感是一个非常要害的素养,有了历史感,你看这事情就有纵深了,就不单薄,不孤立了。我们要有一种关怀,有认识很多事物、制度的演变的愿望,这样无论在理解还是在表述上,你都会有很大提升。
以上非常纲要地讲述了,文史哲是我们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准备这个演讲时我也在反省。从骨子里说,我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我是一个怀疑论者,一个不可知论者。这样的人,要是搞科学比较占便宜,但是可惜我也没干科学。设计好了给大家讲的这个提纲以后我就在想,我给大家说这番话的意义何在?要跟大家谈一个和大家密切相关的事情,成才之路。大家来到这,当然都很希望自己成才。这是个问题了,如何成才?科学的问题常常有唯一解,我给大家的是唯一的解吗?我想不是,不管我怎么拔高,说这非常重要,我给你们指出的路非常重要,但是反过来必须怀疑自己说的东西,我是个怀疑论者。
我说的东西是真理吗?成才就这一条道?有很多专家兴趣很窄,最后做得挺不错的。比如说大家可能知道有个数学家陈景润,人家不关心文、史、哲。钱钟书当年数学不及格。需要那么广博的基础吗?我无言以对。就是窄了,也不是不能成才。你就是讲了你的道理,你也不要那么偏颇,不要那么狭隘,就认为这道理都在你手里头。我承认,有的专家很窄,也成才了,也做了很大贡献,条条大道通罗马。
我只是向大家讲述这样一条道路。王国维,太伟大的一个学人,他是靠金字塔形模式,靠将根基伸展开。其实除了文史哲,我们还要注意吸收更多学科的营养。我给大家一个学科的主观排序。主观也不光是个人兴趣,也是理解,但是理解跟兴趣也是交织在一起的。我的排序是这样的。
生物学。你们是21世纪的人,你们人格的塑造、知识结构的塑造,都是在21世纪完成的。我的重心是在20世纪。20世纪结束的时候,我已经五十岁,我的知识吸纳器已经不是海绵了。我的人格,我的世界观,都在20世纪形成。但是就像我这样一个人,还在疯狂地阅读生物学。我写了一本书,是我的三四本比较满意的著作中的一本。其实这本书不是我的著作,是我的读书札记,这本书原来的名字就叫《阅读生物学札记》。后来出修订版,更名《神似祖先》。我的这门课“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在北大一直非常叫座,一直是限定上课名额。我个人的习惯,一门课我讲三四轮就不讲了,因为在讲三四轮的时候教学相长,我就会写出一本书来。以后这门课就画句号,就不上了。书都有了,你自个儿读去吧,没必要再上。但是这门课不是,一直在上,欲罢不能。
你们一定要吸收点生物学思想。有人说,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还有人说21世纪是脑科学的世纪。这些话都不离谱,你们怎么能不学这个呢?面对生物学,你们的兄长们壁垒分明。有人痴迷,上这课的同学提问非常踊跃。但还有一拨人坚决拒斥:咱们不是学习社会科学吗,人是文化的产物,不是动物。我认为不接触就拒斥,是不可思议的。并且人不是机器,不是天使,人就是动物,扎扎实实地是个动物,你有文化就能把动物性抹掉吗?怎么不从动物的这个视角去理解一下自身呢?对不对?如果把这个视角都剥夺了的话,就无法理解人类了。这是个非常要紧的学科。现在21世纪最有解释力的是什么呢?就是达尔文开创的进化论。我五十多岁的时候侥幸阅读了生物学。我写《信任论》的时候在国家图书馆,翻到一本生物学著作,最后一章谈信任。怎么生物学著作也谈信任?我借回家一读,就走火入魔了,一直到今天。十几年中,阅读生物学的数量都是高于阅读社会科学,我家现在藏有生物学的书将近200本,我读完了其中的150本。各位,生物学是一定要读的。
还有心理学。我不是随便给大家说的,是排序的。生物学,心理学,下面是政治学。中国没有独立于政治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再下面是经济学,不幸,经济学才排在,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也没少写作文,但是中学和大学的一个本质区别是什么呢?中学的时候是命题作文,解题是人家甩给你的习题。现在的这个学习方式,跟中学学习方式完全不同,你早点认识到这个转变,早点转换学习方式。你要是还按中学的路径走,那你智商再高,也没有前途,只能越学越傻。因为现在我们开始学的就不再是写命题作文了,我们的绝大多数作业,我们的毕业论文,通通都是自己选题。
我们要学会选题,选题是一种智慧,做某个题目是一个智慧,选题是更大的一种智慧。说到钱钟书。其实这个学者在我心目中不是位置特别高,但是我觉得《围城》是一部很好的小说。书名起得也好,非常富有哲理。里面的人想出来,外头的人想进去。其实这个想进去、想出来不仅是一个空间,也是一种时间。岁数大的人愿意装嫩,年轻人愿意装老成。辛弃疾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都是这样。我跟大家说,不要装,你装老成干什么呀,结果你什么也不是。你慢慢会老成的,你还怕它不来吗?你千万不要装,你要珍惜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如果在北京住了二三十年了,一些老生活方式、老习惯里边的一些问题,他看不见。但是如果外省人来了,马上就看见,眼光新鲜。老北京人看不出来了,熟视无睹了。你们就相当于一个外省来的人,你们不仅从一个不同的空间来到这里,你们还是地道的新人。你们开始学习社会学,看到诸多的社会现象。你们是带着新鲜眼光来的。但是你们中的一些人偏要装老成:前辈他们都写什么课题,我们也跟着写。为什么要这样?不要写命题作文。要忠实于自己的天赋,自己既然是个新鲜的人,什么东西对你有刺激,赶紧想这个事儿,抓住它分析。它可能成为你的一个习作的题目。你现在有多少优势?你读书上不能跟我比,你没有优势。你有一点优势,就是眼光非常新鲜、敏感。我相对迟钝了,我见怪不怪了,你见怪就怪。这就很好,你必须抓住它,这是你的本钱。不要用成年学者的见解,代替自己的感受。
第二点跟大家说的,要非常重视思考、分析、解释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世界。每个人有自己一段生活史,每个人成长的环境都有程度不同的差别。像我们这样一个班级,学生来自多少个省市,要有30多个。每个人走到今天的轨迹都不一样,要非常珍惜自己曾经走过的轨迹。现在学这个学科,我们的阅历不够丰富,但是我们也有一段阅历,要非常重视拿我们学到的方法和理论,来观察你们所熟悉的东西。这样便利,这样用不着去跟着老师加入一个课题组。你有你熟悉的东西,分析它,第一便利,第二深入,还没有开始调查呢,就已经知道这桩事情的一半了。放假回老家,如果再补充点调查,就齐全了,事半功倍,能理解得深入。如果要你了解一些不太熟悉的场景、人物,调查了几个月,你所了解的情况,可能还达不到你对家乡的一些人物、事件未做专门调查的那种程度。那么熟悉的事情自己都不能给出一个像样的解释,凭什么接触一个新鲜事儿还没几天,就能给一个很好的解释。
这是个试金石。其实你们进入这个学校开始学习,也会不断反省。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道自己不容易。我适合学社会学吗,我适合做学者吗,日后是读研还是去做实际工作,要不断审视自己有没有做研究的眼光,有没有分析力。拿什么去审视?对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的分析和研究。我教过的两门课选学的人最多,一个是“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还有一门课就是“教育社会学”。后一门课上,我在追求一个副产品,因此上的轮数比较多。就是汇集同学们的优秀作业,编成了一本书《科场现形记》。这门课上,我讲我的理论,我对教育的看法,成就了一本书《吾国教育病理》。同时呢,要求每个上我课的同学去深入地调查一个个案,调查某种教育现象,写出一篇报告。在我的指引下,很多同学写出很好的作业。你现在18岁、19岁,你大段的日子在做什么?受教育。工厂里的事,部队里的事,官场里的事,你不知道。教育对你来说却是亲身经历,是你知道最多的,你形不成一点看法?你学了这么多理论,这么多方法,你对自己的教育经历形不成一点看法,做不出一定的分析,这是说不过去的。要通过它来锻炼自己和判断自己。
这是我在选题上对大家的期望。这点和好多老师也不一样,很多老师巴不得让学生很快就成小大人,一味注意追踪学者们做什么题目,然后跟他们靠拢。靠来靠去,完全没有了自我。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题目。不做小大人,珍惜一个少年的敏感。
(2016年11月7日在北大社会学系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