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这本书是我的讲课实录。
这门课讲过两遍。第一次在人大,大约是2003年,为2000级和2001级社会学系两届本科生合开的课程。第二次在北大,大约是2005年,为2002级和2003级社会学系本科生合开的课程。关于时间有些惶惑,说得未必准确,但学生的年级,来的人数,乃至姓名,都清清楚楚。因为有案可查。
我上课规矩大,正式选课的同学每次必须签到。我的博士生劝我,签到会影响同学的选课心理。我不以为然。或许签到体现了我的作风——苛刻,好在我律己之严超过待人。我的性格是少年时代,在对领袖和父亲的双重逆反中形成的。父亲是双重标准,对家人苛刻,对自身宽容。饱受压制中我暗下决心,今生绝不做这样的人。我其实也是双重标准,对己近乎自虐,与之相比,待人简直就是宽容了,虽然不逮时下多数教师那般随和放任。这些年来我课上的一份份签名录,都珍藏在一个牛皮纸口袋中。这是一份特殊的纪念,也寄托着我对自己走过的教学生涯的眷恋。
人大87位同学选学那门课程。课的名称叫“怎么写论文”,是一个学分的课程,共上8周,每次两节课,共16课时。我好像是讲了四五周。另外的三四周用来点评每个同学报上的论文题目。87个题目啊。平均每个题目也就是三四分钟。当然时间不是均摊,一番道理可以统摄一些题目,所以点评绝不草率。我很胜任这种大课,享受大课中对同学选题的点评,且做过很多次,颇受同学们欢迎,他们觉得特别受益,比听我讲课还过瘾。说实在话,我很怀念人大的课堂。名校之间,互见短长。普遍来说,北大的学生要比人大的学生学习上更投入。但人大上我课的同学绝对投入。我依稀记得这课上的一些情节。一个同学选的题目是“少年滑板群体”,我非常看重,向同学们解析这题目好在什么地方,要采访哪些事情,下课后讨论还持续很久。一个姓孙的女生,提出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那问题问得巧妙,微观且深入。问题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却还记得那位善于思考的同学,可惜不久我就离开了人大,不能帮助她在学术上前行。选材其实比培养更重要,而人才往往发现于点滴之中。当然,这课上发现了多位有潜力的学生。郭茂灿被我推荐到香港科技大学,现就读哈佛。石长慧去了清华。还有一位很有才能的同学,做了书商,仍与我保持联系,我不迷信读书,自认为能向各路英才提供广泛的指导。
我在人大共开过五门课:信任研究,城市社会学,消费研究,生物学对社会科学的启示,怎么写论文。在北大也开过五门,不再讲“信任研究”,新开了“幸福导论”。在两校共计开过六门课。
“怎么写论文”是我在北大开的第四门课。本来没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发现很多本科生同学轻视论文,很晚才定题目,系里一直没有这门课,我才毛遂自荐的。我从来不上必修课。如有例外,就是在人大讲“怎么写论文”——是选修还是必修,实在记不清了。因觉得这课必要,且北大社会学系没有别的教师教,我向主管领导建议设为必修课。答复是必修课增加不了,但可以用其他方式促使同学们选课。并说,学校没有1个学分的课,至少2学分,须上32课时,16周。这是规定,没商量。关于论文我没那么多说的,只好扩充相关内容。于是,一半讲论文写作,另一半谈治学之道,冠名曰“论文与治学”。我当时计划,两个年级一同上,我每两年上一次,保证每个同学听到这门课。不知道系里是怎么运作的。最终四年级8人选课,三年级5人选课,共13人。我好像授课10周,另外6周是点评同学们的选题。12节课点评13人的大约20个题目(被枪毙要重选)。因时间极为充裕,不再是我一人点评,而是同学们参与讨论。讨论热闹,好玩,开发心智。一个四年级的李丁,一个三年级的徐晓锋,活跃异常,将课堂搅得有声有色。李丁有很好的分析能力。徐晓锋则可以指着我鼻子说:你说得不对。私下别的同学告诉我,社会学系老师中他最佩服我。也可能不佩服就不批判了,我算幸运。这样的批评家,对活跃本系空气多好啊,遗憾的是,徐同学去了清华。另一位从此一直追踪我的其他课程的是余前广同学,录音全部是他帮助整理,在此致谢。
北大的授课过程虽也愉快,但“怎样写论文”,以及适应本校规则更名的“论文与治学”,原本就不是阳春白雪,是希望面对更多同学的课程。只来了这么少的同学,我是很失望的。好在录了音。
整理录音,成书出版,我有过两次。一次是《城市社会学》(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另一次是《阅读生物学札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两书整理的都是我第三轮授课的录音。我一向觉得,第三轮最好。前两轮欠成熟,再往后不兴奋。我也极少有哪门课讲过五轮以上。这次超前,第二轮授课就整理成文。自然有过润色和加工。
我相信这门课对同学们大有裨益,但我是不打算开了。需要的同学,自己读这本书好了。授课的好处是有对话,激发思考,加快互动。这次课上和同学的很多对话,对同学提出的很多疑问的解答,都忘了录音。想来不胜惋惜,那一番番话语,换了场景是讲不出来的。出版的好处是传播广。我即使有机会到其他院校授课,选择的题目也会是“信任研究”、“消费研究”、“城市社会学”之类,轮不到“怎么写论文”。而眼下空缺这一课程的好像不仅是人大、北大两校。索性终结这门课,放飞这部书。由它来代我寻觅听众和知音。
郑也夫
2007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