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奔波与失望,加之心中积郁,竟让云锦书本就未曾痊愈的身子又添了几分病气。她开始低咳,夜间时常盗汗,食欲也愈发不振。
赵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小姐如今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倒下了,可如何是好。她翻遍带来的简陋行李,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药材,只能每日熬些清淡的米粥,看着云锦书日渐消瘦,愁得直掉眼泪。
“小姐,您这样不成啊……”赵嬷嬷红着眼眶,将一碗没什么油星的菜粥端到云锦书面前,“好歹多吃两口,身子垮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云锦书看着碗里寡淡的粥,确实毫无胃口,但嬷嬷的话却点醒了她。是啊,她不能倒下。大仇未报,阿衍尚幼,她若先撑不住了,一切就真的完了。
她强逼着自己喝下半碗粥,喉咙却干痒得厉害,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眼角泛泪,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这……这样下去不行。”赵嬷嬷跺了跺脚,“小姐,老奴听说离这儿隔两条街,有个‘清风书院’,虽是寒门学子读书的地方,但里面一位姓谢的先生,医术很是了得,常免费给附近穷苦人家看诊,心肠极好。要不……老奴去求求他?”
谢先生?免费看诊?
云锦书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如今最怕惹人注意,但病势若再沉重,反而更易暴露。一位心善的书院先生,或许……风险可控。
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嬷嬷,你悄悄去一趟,莫要声张,只说是为家中妹妹求个寻常止咳的方子便是。”
赵嬷嬷连忙应下,仔细嘱咐云衍看好阿姊,便匆匆出了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赵嬷嬷回来了,脸上却带着几分为难和惊讶。
“小姐……那、那谢先生……他说,咳疾成因复杂,需得望闻问切才好下方,否则恐药不对症。他……他听闻是女眷,说若是不便,他可于午后书院学生散学时,在书院后园的凉亭等候,那里清静无人……”
云锦书蹙起了眉。她最不愿的便是与陌生人多做接触。
“老奴看那谢先生,模样极为周正,说话也和气,不像是歹人……”赵嬷嬷小声补充道,“而且,他说不必银钱……”
权衡再三,身体的虚弱终究占了上风。云锦书叹了口气:“罢了,那便去一趟吧。嬷嬷,你陪我同去。”
午后,阳光微暖。
清风书院果然如名字一般,位置清幽,白墙黑瓦,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学子们大多已散去,书院内颇为安静。
云锦书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裙,用一块素色布巾将头脸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却带着病气的眼睛,在赵嬷嬷的搀扶下,沿着围墙,悄悄从后门进入了书院的后园。
园子不大,栽种着些翠竹和寻常花木,一角有座小小的凉亭。此刻,亭中正背对她们站着一人。
那人身着半旧的天青色长衫,身形清瘦挺拔,如孤松立岩,正微微仰头看着亭外一株将开未开的梅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霎时间,仿佛有一缕春风拂过了冰封的湖面。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眉目疏朗,温润如玉。他的眼神清澈而宁静,带着一种悲悯而平和的气息,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让人见之便不自觉心生安定。
“可是……前来问诊的姑娘?”他的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润温和,不疾不徐。
云锦书微微一怔。她见过太多人,有权倾朝野如萧彻般深沉的,有口蜜腹剑如苏婉如般虚伪的,却从未见过这般……干净剔透的人。仿佛世间所有污浊与算计,都与他无关。
她压下心头一丝异样,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因咳嗽而有些低哑:“冒昧打扰先生。家中嬷嬷说,先生仁心……”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多礼。”谢珩微微一笑,侧身示意她入亭坐下,“听嬷嬷所言,姑娘咳嗽不止,夜间盗汗?可否让在下探一探脉象?”
他的举止坦荡自然,毫无逾矩之处,目光清澈,只有医者面对病患的专注。
云锦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腕,搁在石桌的软垫上。布巾依旧未摘下。
谢珩并不介意,三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谢珩垂眸诊脉,神情专注。片刻后,他微微蹙了下眉,抬眼看向云锦书,目光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姑娘脉象细弱,似有忧思惊惧过度,郁结于心,耗伤心血,乃至外邪易侵。这咳症倒是其次,首要还需宁神静养,开阔胸襟才是。”
云锦书心中猛地一凛!
忧思惊惧过度……郁结于心……
这位谢先生,好厉害的医术!竟能从脉象中窥见她深藏的心境。
她下意识地缩回手,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只是家中变故,难免……心绪难平。不知先生可否开些止咳的方子?”
谢珩看着她戒备躲避的姿态,并未追问,只是温和道:“自然。姑娘郁气凝滞,用药不宜过猛,当以温和疏解为主。我开一剂润肺止咳、宁心安神的方子,药材皆寻常易得,价格也廉。”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就着石桌,从容写下药方。字迹清隽飘逸,如其人。
写完,他将药方递给赵嬷嬷,又温言叮嘱了些煎药注意事项和饮食忌讳。
“多谢先生。”云锦书起身再次行礼,示意赵嬷嬷付诊金。
谢珩却抬手阻止,笑容温和依旧:“说过不必。书院清贫,未能备茶,怠慢姑娘了。若日后还有不适,可再来寻我。”他的善意纯粹而自然,不带任何施舍的意味。
云锦书心中复杂,最终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先生恩情,铭记于心。”
说完,便在赵嬷嬷的搀扶下,匆匆离开了凉亭,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
谢珩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在那过于谨慎小心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温和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那位姑娘,似乎背负着极重的心事,惊惧入骨。还有那刻意遮掩的容貌……
他轻轻摇了摇头,敛去思绪。世间人人皆有难处,既不愿说,他便不问。
只是那双沉静却藏着无尽哀戚与警惕的眼睛,却莫名地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抹极浅的痕迹。
风过亭台,梅香暗涌。
云锦书绝不会想到,这次只为求医的无奈之行,遇到的这位如春风暖玉般的谢先生,竟会在她未来充满荆棘与风雪的路上,成为一抹难得的光亮。
而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躲回那方小小的院落,将自己重新藏匿于安全的阴影之中。
她的世界,早已不敢再奢望任何温暖与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