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过无数种复杂的分配方案,却没想到丁浩会说出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词。
“对,就是抓阄。但不是瞎抓。”
丁浩解释道:
“咱们先把每家每户的人口、劳动力都统计出来。一个壮劳力算十分,一个半劳力算五分,一个孩子算两分。把全村的总分数算出来。”
“然后,再把一、二、三等地的总亩数,也按照这个比例,分成对应的大份。”
“举个例子。”
丁浩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假如咱们村总共一百分,一等地有一百亩,二等地有五百亩,三等地有六百亩。”
“那么,你家有十分,你就应该分到一亩一等地,五亩二等地,六亩三等地。”
“这样,就保证了每家每户分到的地,好坏都有,谁也别眼红谁。”
丁浩停顿了一下,给他们消化的时间。
“最后一步,才是抓阄!”
“把所有的一等地都编上号,写在纸团里,让符合分一亩一等地标准的人家,自己上来抓。”
“抓到哪块是哪块,全凭天意,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二等地、三等地,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一来,公平不公平?”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三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牛铁柱和张大彪的眼睛里,已经不是震惊了,而是一种近乎于炙热的光芒。
他们想过分地会很难,会吵翻天,会闹得鸡犬不宁。
可丁浩这个法子,环环相扣,有理有据,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矛盾,都提前堵死了。
分数,保证了按劳力分配的公平。
好坏搭配,保证了土地质量的公平。
抓阄,保证了最终结果的公平。
天衣无缝!
张文远拿着铅笔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兴奋!
一种知识分子看到完美方案时的战栗和兴奋!
这个叫丁浩的年轻人,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哪里是一个山里猎户能想出来的办法?
“我……我补充一点!”
张文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一把抢过丁浩手里的铅笔。
“村里的耕牛、犁、耙这些生产资料,也必须算进去!”
“这些还是归集体所有,但是可以按天或者按亩租赁给各家各户,收上来的钱,就作为大队的公共积累!用来修路、修水渠,或者照顾五保户!”
“对对对!”
牛铁柱猛地一拍大腿,激动的叫道:
“文远这个想得周到!”
“还有!”
张文彪也开了窍:
“分地之后,民兵的训练不能停!秋收的时候,每家按人头出劳力,组成护秋队,严防有人偷粮食!”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这个原本还只是一个框架的计划,飞快地填充着血肉。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张文远家的小屋里,却仿佛点燃了一团熊熊的火焰,烧得每个人都脸膛发红,热血沸腾。
丁浩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知道,这艘船,已经绑上了足够坚固的发动机。
“好!”
牛铁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丁浩身上,眼神复杂。
“小浩,这个方案,我认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认了!”
“但是,光我们四个还不够。这事要办,必须先通过村委会!”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停下来,脸上露出一股狠色。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我现在就去叫人,今天就在大队部,开一个秘密扩大会议!”
是夜。
哈塘村的狗,都蜷在窝里睡熟了,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呜咽。
大队部的院子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灯光被窗户纸滤过,朦朦胧胧地洒在地上,将几条匆匆走来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
牛铁柱背着手,站在大队部办公室的门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张大彪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个没点火的烟斗,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烟丝。
丁浩和张文远坐在屋里的长条凳上,
张文远面前摊着一大堆纸,他戴着眼镜,拿着铅笔,还在紧张地核算着什么。
“来了。”张大彪忽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
院门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形粗壮,走路带风,正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孙桂兰。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手里拎着个马灯,走路缩着脖子,一脸的小心谨慎,是副队长赵老根。
“牛大哥,这么晚把人叫来开会,是狼又下山了?”
孙桂兰人未到,洪亮的嗓门先到了。
她快步走进屋,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张画满了格子的地图,顿时愣了一下。
赵老根跟进来,看到屋里这架势,特别是丁浩和张文远也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
“都坐。”牛铁柱沉声开口,顺手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插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让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了三分。
孙桂兰和赵老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铁柱,大彪,你们这是搞啥名堂?神神秘秘的。”
孙桂兰找了个板凳坐下,她是个爽快人,不喜欢绕弯子。
牛铁柱没说话,而是给张大彪递了个眼色。
张大彪清了清嗓子,把烟斗往腰上一别,开门见山。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和大家商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压迫感。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准备……在咱们村,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啥玩意儿?”
孙桂兰没听懂,“啥叫家庭……承包?”
赵老根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了。
他虽然没完全听懂这个新名词,但“家庭”两个字,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一个禁忌的词汇——分田单干!
“牛队长,张队长!”
赵老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你们这是要干啥?这是要走回头路啊!这可是原则性问题!”
孙桂兰也反应过来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牛铁柱和张大彪,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平静的丁浩,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们疯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桂兰,老根,你们先别激动,听我们把话说完!”牛铁柱抬手往下压了压。
“这还有啥好说的?”
赵老根急得站了起来:“这事要是捅到公社去,咱们都得戴高帽子游街!”
他是大队部的副队长,政治上的敏感性比谁都强。
“老根叔,你先坐下。”
丁浩站起身,给赵老根的茶缸里续了点热水。
“我问你,现在村里一到晚上,有多少户人家在摸黑打牌,说闲话?”
赵老根一愣。
“又有多少年轻人,一上工就跟没吃饱饭一样,磨磨蹭蹭?”
丁浩的声音很平稳,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赵老根的心上。
“咱们哈塘村,守着这么好的黑土地,年年交完公粮,家家户户的缸里还剩几个籽儿?你心里没数吗?”
“再这么下去,别说吃饱饭了,过几年,村里的小伙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这几句话,说得太实在了。
赵老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孙桂兰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是妇女主任,最清楚村里这些家长里短。
因为穷,因为没盼头,这两年村里的光棍是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