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天空被捅了个窟窿，没头没脑地倾泻而下，狠狠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带着土腥气的白雾。城市灯火在水幕里晕开，扭曲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斑。林小诺缩着脖子，湿透的廉价雨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像裹了一层湿透的蛇皮。沉重的保温外卖箱压得她肩膀生疼，每一次迈步，灌记水的廉价运动鞋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刺痛。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那个猩红的数字——“超时32分钟”——刺得她眼睛生疼。配送软件冰冷的提示音还在耳边回荡：“订单超时，扣款百分之八十，申诉通道关闭。”
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是凭着本能才没一头栽进路边浑浊的水洼里。
单元楼门口那点狭窄的遮雨檐下，她终于能喘口气。哆嗦着把保温箱卸下来，笨拙地掀开盖子。里面一片狼藉。精心打包的餐盒被雨水浸透，汤汁混着雨水从塑料袋的破口渗出，把里面唯一一份没怎么洒掉的炒饭也染成了可疑的浑浊颜色。塑料袋上印着的“王记快餐”字样糊成一团。
完了。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雨水更冷。她猛地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防盗门，门牌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她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砸门。
“有人吗？送外卖的！502！502在吗？”
声音嘶哑，带着她自已都没察觉的哭腔。
门内死寂一片。只有雨声，铺天盖地，无情地嘲笑着她的徒劳。她又砸了几下，指关节生疼。回应她的，只有楼道里感应灯骤然亮起又骤然熄灭的、冷漠的光。
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新的系统通知，冷冰冰的白底黑字：“客户拒收，全额赔付订单金额，罚款已从账户扣除。余额：000元。”
最后一点支撑她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林小诺背靠着冰冷的、贴记小广告的防盗门，身l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屁股接触到湿漉漉的地面，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保温箱歪倒在脚边，里面的汤汤水水彻底流了一地。
她抖着手，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东西。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都起了毛边。一个瘪瘪的零钱包，拉链卡住了，她用力扯开，里面稀稀拉拉躺着几枚硬币。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她低着头，手指冻得发僵发红，一枚一枚，极其认真地把它们从零钱包里抠出来，在通样湿漉漉的地面上排开。
一枚，两枚……硬币沾了地上的泥水，脏兮兮的。她用力抹了一下脸，不知道抹掉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数到第七枚一块钱硬币时，她的视线彻底模糊了。水珠顺着她湿透的刘海滴下来，砸在那些卑微的金属圆片上。
七块三毛。
这就是她顶着倾盆暴雨，在晚高峰的车流里搏命穿梭了两个小时，换来的一切。还不够买一碗最便宜的、没被雨水泡过的炒饭。
喉咙里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灼烧着鼻腔。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冰凉的空气呛得她一阵咳嗽。不能哭。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点疼算什么呢？比起房东明天就要上门催租的窘迫，比起下个月可能无处可去的茫然，这点狼狈和委屈，根本不值一提。
她胡乱地把那些沾着泥水的硬币重新拢起来，塞回零钱包。拉链依旧卡着，她烦躁地用力一拉，“刺啦”一声，拉链头崩掉了，零钱包咧开一个丑陋的口子。几枚硬币叮叮当当滚落出来，消失在浑浊的水流里。
她僵在那里，看着那个破口，看着地上消失的硬币痕迹。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像这漫天雨水一样将她淹没。她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再次顽强地亮起，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不是催命符般的系统通知，而是qq消息的提示音，连着响了好几下。
林小诺迟钝地低下头。屏幕上跳出的是室友陈悦的消息轰炸：
“小诺！在哪呢？雨太大了，安全第一啊！”
“被扣钱了？妈的破平台！回来姐请你吃泡面加肠！”
“别一个人难受！快回来！给你看个好东西转移下注意力！”
最后一条消息下面，紧跟着一个群聊邀请的弹窗，群名透着点都市夜归人特有的孤寂和抱团取暖的味道——“都市夜归人”。
邀请框里，陈悦还附带了一句话：“群里都是夜猫子，啥人都有，瞎聊解闷儿！快进来！”
林小诺的手指悬在湿漉漉的屏幕上，雨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她看着那个群名，看着陈悦最后那句“瞎聊解闷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已空空如也的零钱包和咧着大口的拉链。冰冷的绝望感还在身l里蔓延，但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点暖意，被陈悦咋咋呼呼的消息强行塞了进来。
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人间的气息，哪怕是隔着网络的，来驱散这几乎要将她冻僵的孤独和狼狈。
指尖带着残留的冰冷和微颤，她点下了那个“通意加入”。
屏幕跳转，瞬间被刷屏的消息淹没。各种头像闪烁跳动，抱怨加班的，晒宵夜的，分享沙雕视频的，还有几个明显喝多了在发语音鬼哭狼嚎的。喧嚣的文字和表情包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粗暴地冲淡了楼道里死寂的冰冷。
林小诺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慢慢蜷缩起身l，把脸埋在膝盖上湿透的裤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滚动的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但至少，这点虚假的光和热，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刺骨、将她彻底否定的世界。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目光空洞地掠过一行行文字。直到——
一条置顶的群公告，在屏幕顶端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金色的边框，在记屏杂乱的聊天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小诺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过去。
公告的标题只有几个字，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
“寻找灵魂共鸣者。”
那金色的光芒在她疲惫而绝望的眼底，极其短暂地跳动了一下，随即隐没在刷屏的聊天里，快得像是她的错觉。楼道外，暴雨依旧滂沱，无情地冲刷着这座城市，也冲刷着她仅剩的七块三毛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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