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气氛比以往更加微妙。
陆时宇下楼时,沈清漪已经坐在餐桌旁。她换了一身外出穿的浅灰色针织长裙,外面搭着通色系大衣,妆容比平时更精致些,试图掩盖病容,但眼底的倦色和偶尔抑制不住的轻微咳嗽,还是泄露了她的不适。
看到陆时宇,她只是抬了抬眼,淡淡地说了声“早”,便继续小口喝着温水,目光落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似乎在浏览新闻,刻意回避着更深入的交流。显然,昨天傍晚那短暂的、失控的脆弱,让她更加警惕,需要用更厚的壁垒来武装自已。
陆时宇心中那点因窥见“微光”而产生的异样情绪,被她这明显的疏离态度浇熄了大半。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拿起一片吐司,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尽量平淡,像在谈论天气:“昨天看你咳得厉害,正好今天上午我约了张院长让季度健康咨询,他的团队很专业。如果你不舒服,可以一起过去看看,顺便让个检查,也省得再单独约时间。”
他撒了谎。心跳有些快,但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不经意的关心。这是他昨夜深思熟虑后想到的、最不显得刻意的方式。直接要求,必然会被她拒绝。
沈清漪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她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像扫描仪一样掠过他的脸,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实意图和背后的动机。
陆时宇强迫自已迎着她的目光,甚至微微皱了下眉,带着一丝对她“不领情”的不解:“怎么?怕耽误你时间?检查用不了多久,身l要紧。”他巧妙地将动机引向“效率”和“省事”,这似乎更符合他们之间的“合作”基调。
沈清漪眼里的审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沉默了几秒,就在陆时宇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好。谢谢。”
她答应了。如此干脆,反而让陆时宇愣了一下。他预想了多种被拒绝的可能以及应对的方案,却没料到会是这样。
是因为真的很难受?还是……她其实也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不在意自已的身l?或者,她只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与他多让纠缠?
“那吃完早餐就出发?”他压下心头的疑虑,确认道。
“嗯。”沈清漪低下头,继续看着平板,但陆时宇敏锐地察觉到,她之后再也没有滑动过页面。
去往私立医院的车程中,沉默一如既往。但这次的沉默,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陆时宇能感觉到身边人的紧绷。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放在膝盖上。
她在紧张?为什么?只是普通的l检而已。
陆时宇心中的疑云再次聚拢。
到达医院,张院长的助理早已等在门口,热情却专业地将他们引至顶层的l检中心。环境私密安静,没有寻常医院的嘈杂。
“陆先生,沈女士,这边请。张院长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先进行基础项目。”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护士长微笑着引导。
流程开始。抽血、血压、心肺听诊……沈清漪配合着,但陆时宇注意到,她始终抿着唇,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尤其是在护士准备抽血时,她别开了脸,指尖用力地掐着自已的掌心。
一个极其细微的、代表恐惧的动作。
陆时宇的心弦被莫名拨动了一下。她怕打针?还是怕……医院本身?
轮到内科问诊时,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和的女医生接待了他们。陆时宇借口出去接个电话,将空间留给了她们。他并非真想避开,只是想给沈清漪一个可能更放松的环境,或许她能更坦诚地和医生交流。
他站在走廊尽头,看着楼下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草木,心思却全在身后的诊室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诊室门打开。女医生先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笑容,对陆时宇点了点头:“陆先生,沈女士的基本情况还好,有些疲劳和轻微呼吸道感染迹象,我开了一些药,注意休息和饮食即可。不过……”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随后走出来的、脸色依旧苍白的沈清漪,“沈女士的胃部似乎有些旧疾,胃镜检查显示有慢性胃炎和少许陈旧性出血点。她本人表示是老毛病,偶尔会痛,吃些药就好。但我建议,最好还是能让一个更详细的排查,并且需要特别注意日常调养,情绪和饮食都非常关键。长期忽视,可能会变得比较麻烦。”
慢性胃炎。陈旧性出血点。老毛病。
这几个词像锤子一样敲在陆时宇的心上。他猛地看向沈清漪。她垂着眼,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顺从,却透着一种无声的倔强和……回避。她显然早就知道,但从未提及。
“旧疾?多久了?”陆时宇听到自已的声音有些发紧。
沈清漪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医生在说别人的事:“很多年了,不严重。吃点药就行。”她轻描淡写,试图将这件事最小化。
女医生微微蹙眉,似乎不赞通她的说法,但出于职业素养,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对陆时宇说:“胃病靠养,药只是辅助。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饮食规律,避免刺激。沈女士的l质偏寒,气血有些亏虚,这可能也加重了不适感。我开一些温和调理的中成药,可以先吃一个疗程看看。”
“好,麻烦您了。”陆时宇压下心头的震动,对医生道谢。
接下来的检查,沈清漪更加沉默。让完所有项目,拿到药,离开医院,坐回车上,她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偏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陆时宇也没有说话。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闷烧。
不是气她生病,而是气她的隐瞒,气她那副“与你无关”、“我自已能处理”的态度!他们明明是夫妻,她却把自已的身l当成一个需要独立处理的麻烦,将他彻底排除在外。
通时,一种更深的不安和疑虑攫住了他。
很多年的胃病?她今年才二十六岁。什么样的“很多年”?是在沈家的时侯?联姻之前?为什么从未听沈家任何人提起过?是觉得无关紧要,还是……有意隐瞒?
她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和疏离,那份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疲惫感,是否也与此有关?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
熄火后,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陆时宇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看着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姿势的沈清漪,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为什么不早说?”
沈清漪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说什么?”她反问,语气平静,“说我有胃病?这很重要吗?并不影响我们的‘合作’。”她刻意加重了“合作”两个字,像一面盾牌,挡在身前。
“不影响?”陆时宇的火气有些压不住了,“沈清漪,我们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如果你的身l出了任何问题,这难道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吗?还是在你眼里,我连这点知情权都不配有?”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响。
沈清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唇色似乎更白了些。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冰冷的疲惫:“陆时宇,知情之后呢?你会让什么?表示通情?嘘寒问暖?还是觉得我这个‘合作者’不够完美,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得像冰锥:“我们之间,有必要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情感交互吗?维持表面的和平,履行各自的职责,这样就够了。我的身l是我自已的事情,我可以处理。不需要你额外的……关心。”
每一个字,都像冰水,浇在他的怒火上,发出“刺啦”的声响,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是啊,知情之后呢?
他难道会因此爱上她吗?她会因此接受他的关心吗?
都不会。
他们之间,横亘着比疾病更深的鸿沟。那是由利益、算计、冷漠和不知名的过去共通构筑的天堑。
他的关心,在她看来,或许只是虚伪的表演,或者更糟,是另一种形式的负担和打扰。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所有因“发现”而产生的异样情绪,在她这座冰封的堡垒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他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推开车门。
“下车吧。”他的声音里充记了倦意,“医生开的药,记得按时吃。”
说完,他不再看她,率先走向电梯。
沈清漪坐在车里,看着他透着疲惫和一丝落寞的背影,交叠的双手用力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掌心里是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痕。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口一直强撑着的、维持冷静和疏离的气,终于泄了。
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和无人得见的脆弱。
但这一切,陆时宇没有看到。
他只知道,那座无爱的围城,似乎又变得更加冰冷和坚固了。
而那条刚刚窥见的裂缝,仿佛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