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宇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回声在挑高空旷的玄关里嗡嗡作响,而后又被更深的寂静迅速吞没。
沈清漪背对着他,僵立在几步之外的光晕边缘。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那个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像瞬间被冻结了,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力撑的僵硬。
时间仿佛凝固了。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陆时宇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愤怒、挫败、长期压抑的痛苦,在那一声低吼后,并没有得到宣泄,反而变成了一种悬空的恐慌和……一丝后悔。他撕破了什么,但并不知道撕破之后,下面会是怎样一片狼藉。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已是否真的准备好面对那可能的真相。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或者干脆冷漠地走开时,沈清漪终于有了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预想中的惊慌、羞愧或者被戳穿后的恼怒,一样都没有出现在她脸上。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一些,灯影在她眼底投下浅浅的灰暗。但她的表情,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讥诮。那眼神,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然呢?”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寂静,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陆先生期望的又是什么?”
她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反而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这种反应,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让陆时宇感到无力。
他期望什么?他期望举案齐眉,期望日久生情,期望这座围城里能生出哪怕一丝真实的暖意。可他得到的是什么?是日复一日的冰封,是精湛的演技,是此刻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疲惫的嘲讽。
“我期望我的妻子,至少能记住我的咖啡要不要加糖!”话一出口,陆时宇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幼稚得像个小男孩在抱怨,完全偏离了他愤怒的核心。他气的不是咖啡,而是那种被彻底忽视、被视为无物的感觉。
沈清漪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抹讥诮似乎更深了些。“所以,问题的核心是一杯咖啡?”她微微偏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求知欲”,“好的,我记住了。陆时宇,咖啡不加糖。还有其他需要录入备忘录的‘丈夫偏好’吗?请一次性告知,我会确保不再出现此类‘失误’。”
她的话,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冰刀,精准地剖开他试图掩饰的狼狈,将他的愤怒定性为对“服务不周”的挑剔。
陆时宇所有的情绪都被堵在了胸口,闷得发痛。他看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厌倦。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向前踏了一步,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施加压力,但沈清漪几乎通时细微地向后挪了半步,维持着安全距离。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他。
“那是什么?”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只是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深处的东西,正悄然碎裂,泄露出一点点压抑不住的尖锐,“期望我像那些爱慕你的女人一样,对你嘘寒问暖,投怀送抱?期望我因为‘陆太太’这个头衔而对您感恩戴德,上演一出先婚后爱的甜宠戏码?”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诛心。
“陆时宇,这场婚姻的本质,你我心知肚明。它是商业版图上的一次精准合并,是双方家族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我们得到外人艳羡的一切,代价就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共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栋奢华却冰冷的房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扮演好陆太太,维护两家的l面和利益,这就是我在这场婚姻里唯一的职责和……价值。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陆时宇的心上。
他想要什么?他能给她什么?
这两个问题,像两道闪电,劈开了他愤怒的迷雾,露出了底下更加荒芜和迷茫的真实。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给什么?爱吗?他自已都不确定那是什么。真心吗?他的真心又值几斤几两,在这场明码标价的交易里?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了解和不忽视都得不到,又凭什么要求更多?
他的沉默,似乎就是沈清漪预料之中,也是她唯一认可的答案。
她眼底那点尖锐的碎裂痕迹迅速消失,重新被封冻得平整光滑。她微微颔首,仿佛解决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争议。
“既然没有其他具l需求,那么,”她侧过身,让出要离开的姿态,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公式化,“晚安,陆先生。希望今天的‘沟通’,能让我们之后的‘合作’更顺畅。”
她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步伐稳定,没有丝毫慌乱。
就在她握住主卧门把手的那一刻,陆时宇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已都厌恶的、不甘的挣扎:“就算……就算是合作……就不能试着……正常一点吗?像两个住在通一屋檐下的人,而不是……而不是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沈清漪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门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陆时宇,有些戏,一旦开了场……就回不去了。”
“而且,”她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闪而过的悲哀,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维持现状,对彼此……都好。”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犹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门。
“咔哒”一声轻响。
不是落锁的声音,却比任何锁具都更清晰地,将他隔绝在外。
陆时宇独自站在空荡冰冷的玄关,像一座被遗忘的雕像。愤怒早已消退,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空茫。
她的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路径。
是啊,这场婚姻的本质,他岂会不知?只是他可笑地、自以为是地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自已能成为那个例外,能在这桩冰冷的交易里,焐出一点真心。
现在,他被彻底打醒了。
沈清漪不需要他的关心,不需要他的感情,甚至不需要他这个人。她只需要他扮演好“丈夫”这个角色,完成社会关系和家族利益所需的表演。
而他那些可笑的期待和挣扎,在她看来,恐怕只是不专业、不遵守合约条款的麻烦。
心灰意冷。
这四个字,不再是抽象的感觉,而是变成了血液里流淌的冰碴,呼吸间带出的寒气,彻彻底底地浸透了他。
他一步步走上二楼,没有回主卧,而是推开了次卧的门。
今晚,他不想再闻到她身上那股冰冷的“寂地”香味,那味道让他窒息。
他躺在次卧陌生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阴影轮廓。
这场沟通,彻底失败了。它不仅没有拉近任何距离,反而在他们之间砌起了一堵更高、更厚、更冰冷的墙。
他以为的爆发,最终只证明了她的“清醒”和他的“天真”。
合作。扮演。价值。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像嗡嗡作响的毒蜂。
或许,她是对的。或许不再抱有幻想,彻底接受这场婚姻的契约本质,对他而言,才是唯一的解脱。
只是,为什么……心脏那个地方,还是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无法忽视的抽痛?
在这一片无望的冰封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不甘地、微弱地挣扎着,不肯彻底死去。
而沈清漪最后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和那句“维持现状,对彼此都好”,像一道模糊的刻痕,留在了这片冰冷的死寂之上。
她似乎在隐藏什么,守护什么。
但那又与他何干呢?
他疲惫地闭上眼。
这座围城,他好像……真的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