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日子,在严苛的规矩和重复的练习中,如流水般淌过。转眼已近一月,初夏的微风带来了些许燥热,也吹皱了秀女们原本就暗潮涌动的心池。
林清雪依旧是嬷嬷们交口称赞的典范,行事愈发沉稳,仪态无可挑剔。那日午后练习琴艺,她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行云流水,意境悠远,连教授琴艺的、以挑剔著称的冷宫人都微微颔首,难得赞了句:“林小主指法精妙,情韵皆备,已得此曲三昧。”
赞誉声中,林清雪只是谦逊垂首,并无半分得色。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锋芒过盛并非好事。然而,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淡然姿态,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更显刺目。
林清霜近日常感心神不宁。姐姐越是出色,她便越是焦灼。那日琴课之后,她隐约听到两位家世普通的秀女在假山后低声议论:
“嫡女就是不一样,气度才华,我等望尘莫及。”
“可不是么?看来此番中选,林大小姐必定名列前茅,将来位份只怕低不了她那妹妹,倒是差了些意思”
虽未指名道姓,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细微的嗤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林清霜心上。她死死攥紧袖中的香囊,那里面母亲给的秘药散发着幽微的、勾人遐思的香气。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主动出击,在选秀正式来临前,就先一步抓住那至高无上的目光。
机会很快来了。宫中传闻,皇上近日政务繁忙,偶感疲惫,常于午后至御花园澄瑞亭小憩赏景。而秀女们每隔三日,可在教习嬷嬷的带领下,于御花园固定区域短暂散步,熟悉宫苑环境。
这一日,恰是散步之日。林清霜早早便开始准备。她精心挑选了一身水碧色轻罗纱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行动间如碧波荡漾,清新又不失娇媚。对镜梳妆时,她犹豫再三,终是颤抖着手,将香囊中的些许粉末极其小心地掸入衣领和袖口内侧。异香极淡,混着她原本使用的花香头油气息,几不可闻,却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诱人的缠绵。
“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甚是清新。”林清雪见她如此用心,随口赞了一句。
林清霜心中一跳,强自镇定地笑道:“整日穿着练习的宫装,人都呆板了,难得出来走走,便想穿得鲜亮些,自已也舒心。”
林清雪不疑有他,只温和提醒:“御花园非比储秀宫,需更加谨言慎行,莫要冲撞了贵人。”
“姐姐放心,霜儿明白。”林清霜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
御花园内奇花异草争妍斗艳,亭台楼阁精巧别致。秀女们由嬷嬷领着,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皆努力维持着端庄仪态,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贪婪地捕捉着这皇家园林的富丽美景。
林清霜看似也在赏景,心神却全系在寻找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她故意放慢脚步,渐渐落在了队伍稍后的位置。
行至一片芍药圃附近,领队的嬷嬷忽然停下脚步,示意众人噤声垂首。只见不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而来,明黄伞盖在日光下耀人眼目。
是圣驾!
所有秀女立刻屏息凝神,深深低下头,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龙辇在经过秀女队伍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辇上的帝王庆元帝,正闭目养神,忽被一阵极细微、却异常独特的香气扰了心神。那香气不似寻常花香浓腻,清雅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媚,闻之令人心神微漾,疲惫似都减轻了几分。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路边垂首而立的一众秀女,最终落在了那抹水碧色的身影上。那少女身姿窈窕,虽低着头,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那独特的幽香,似乎正源自于她。
“停。”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
内侍总管立刻示意仪仗停下。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秀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林清雪站在队伍前列,心中亦是微微一紧,不知圣驾为何突然停下。
庆元帝并未下辇,只淡淡问道:“那是哪家的女儿?”
内侍总管循着皇帝方才目光所向,立刻躬身回禀:“回皇上,看服色应是此次参选的秀女。奴才这就去问明。”
严嬷嬷早已紧张地跪伏在地,闻言立刻小心回话:“启禀皇上,那是宰相林文远大人府上的二小姐,林清霜。”
“林文远的女儿”庆元帝沉吟片刻,目光在那水碧色身影上又停留了一瞬,“抬起头来。”
林清霜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极力压下激动和紧张,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旧谦卑地垂视地面,不敢直视天颜,脸颊因紧张和羞涩染上淡淡红晕,更添娇媚。
庆元帝见其容貌明艳,姿态柔顺,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愈发撩人,心情不由舒缓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了些:“嗯。林家女儿,果然不俗。好生学着规矩,以待遴选。”
这已是极大的褒奖和暗示!所有秀女心中皆是一震。
林清霜强抑狂喜,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臣女谢皇上隆恩,定当谨遵圣谕,克已复礼。”
圣驾并未再多言,缓缓离去。
直到仪仗远去,众人才仿佛重新活过来,却久久无人说话。无数道目光复杂地投向依旧跪伏在地的林清霜,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忌惮。
严嬷嬷起身,看向林清霜的眼神已大为不通,多了几分谨慎和客气:“林二小主,快请起吧。皇上金口玉言,这是您的福气,也是储秀宫的荣耀。”
林清霜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腿脚因激动还有些发软。她抬眼,恰好对上姐姐林清雪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关切,有惊讶,但独独没有她预想中的嫉妒或不甘,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清霜心中冷哼一声,只觉得姐姐虚伪。她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优越感中,哪里会去深思那忧虑背后的含义。
自那日后,林清霜在储秀宫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因她庶出身份和表现平平而有些轻视她的人,此刻都换上了笑脸,言语间多了奉承与讨好。连严嬷嬷对她的要求似乎也不再那么严苛,偶尔出了小错,也只是轻轻带过。
林清霜飘飘然起来,行走间姿态愈发张扬,言语也渐渐失了最初的谨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炫耀那日得遇天颜的细节,享受着众星捧般的感觉。
唯有林清雪,依旧沉静如初。她甚至私下里寻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妹妹:“霜儿,圣心难测,恩宠无常。如今瞩目者众,更需谨言慎行,万不可得意忘形,授人以柄。”
林清霜正对镜试戴新得的珠花,闻言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姐姐多虑了。皇上既当众夸赞了我,便是我的造化。妹妹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但也不必事事都如此谨慎,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林清雪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忧虑更甚。她隐隐觉得,妹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异香来得蹊跷,而那日皇上的注意,也绝非仅仅是因妹妹的容貌或仪态。但这等毫无根据的猜测,她无法宣之于口。
这日傍晚,秀女们聚在院中乘凉闲谈。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到了那日御花园相遇。林清霜被众人簇拥着,说得正兴起:
“皇上当时的声音真是温和,还特意问了我是谁家的女儿想来,是对父亲也有所器重”
她正说得忘形,并未注意到回廊拐角处,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行人。为首一位女子,身着绯色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仪态万千,正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掌管宫务的萧贵妃。她不知已听了多久,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美目,锐利如刀,冷冷地落在被众人围在中间、神采飞扬的林清霜身上。
严嬷嬷一眼瞥见,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高声:“贵妃娘娘驾到——!”
众秀女慌忙跪倒一片,林清霜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煞白,急急忙忙跪伏在地,心中砰砰直跳。
萧贵妃缓缓踱步上前,裙裾曳地,无声却带着迫人的压力。她并未立刻叫起,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林清霜头顶。
“本宫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在议论圣驾?”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却让在场所有人背脊发凉,“储秀宫的规矩,看来是还没学到家。严嬷嬷,你是如何教导的?”
严嬷嬷冷汗涔涔,连连叩首:“奴婢失职,请娘娘责罚!”
萧贵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罢了,年轻女孩子,乍得恩宠,难免忘形,也是常情。”
她话锋忽然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字字如冰:“只是需得明白,天恩浩荡,雨露均沾。这宫里最忌讳的,便是不知分寸、恃宠而骄之人。林二小主,你说,是么?”
林清霜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抬起头来。”
林清霜颤抖着抬起头,对上萧贵妃那双深不见底、冷若寒霜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萧贵妃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目光锐利得似乎能剥开皮囊,直透内里。半晌,才缓缓道:“果然生得一副好容貌,难怪能引得皇上注目。好好学着规矩,本宫期待着你在选秀大典上的表现。”
说完,不再看她一眼,扶了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转身离去。
直到贵妃仪仗远去,众人仍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
林清霜瘫软在地,面无血色,方才的得意和欢喜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深宫之中,一步登天或许可能,但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那双冰冷的凤眸,已将她牢牢锁定。
林清雪上前扶起妹妹,触手一片冰凉。她看着妹妹惊惶失措的脸,心中沉沉叹息。
风波,已起。而那缕惑人的暗香,带来的究竟是恩宠,还是灾祸,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