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萧瑟在那一动不动趴了许久,久到赵锦湘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
终于,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将他从半昏迷状态中强行拽回。他猛地侧过身,蜷缩起来,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声渐歇,他瘫在那里,只剩下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更显得脆弱不堪。
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望着低矮黢黑的屋顶,眼神空洞了片刻,才缓缓聚焦。那眼底深处,依旧是化不开的冰冷和疲惫,但求生的本能似乎重新压倒了濒死的绝望。
他慢慢坐起身,动作因脱力和病痛而显得滞涩僵硬。目光扫过空荡冰冷的房间,最后落在床板另一端的赵锦湘身上。
意思依旧明确。
赵锦湘认命地集中精神。食物,水,还有……药。她不确定之前的儿童退烧药是否足够,但看他咳成那样,或许需要更针对性的……
“噗。”
几个馒头,两瓶水,以及一盒崭新的、包装严密的阿莫西林胶囊,出现在冰冷的床板上。
欧阳萧瑟的目光在那盒胶囊上停留了片刻。他拿起药盒,翻来覆去地看,试图理解上面那些天书般的文字和锡箔板下圆滚滚的颗粒。他尝试用指甲去抠,却不得其法,眉头越皱越紧,一丝熟悉的暴戾烦躁又开始在眼底凝聚。
赵锦湘心里叹了口气。集中意念,努力“想”着撕开包装,挤出胶囊的动作。
欧阳萧瑟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那药板看了几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用指甲在铝箔边缘用力划了几下,终于抠破了一个小孔,将一颗红白相间的胶囊挤了出来。
他看着掌心里那颗光滑、从未见过的药丸,迟疑了一下。然后,他拿起水瓶,仰头,将胶囊干咽了下去。被噎得梗了一下,灌了好几口水才咽下去。
之后,他沉默地开始吃东西。依旧是狼吞虎咽,机械性地吞咽,只是为了补充l力。
吃完,他将剩下的食物和水仔细收好。然后,他看向赵锦湘,这次没有试图喂她馒头,只是拿起水瓶,再次用那笨拙的、蘸水抹唇的方式,缓解她的干渴。
让完这一切,他重新躺回床上,闭目休息。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要平稳一些。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就在这间狭小肮脏的客房里度过。
欧阳萧瑟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咳嗽中交替。每次醒来,他会机械地吃东西、喝水、吃药。阿莫西林似乎起了一些作用,他骇人的高热渐渐退去,咳嗽的频率和剧烈程度也有所减轻,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
赵锦湘则利用他昏睡的时间,艰难地尝试控制这个婴儿身l。她集中全部意志,试图抬起那软绵绵的手臂,扭动脖颈,甚至发出一点除了哭声以外的声音。
过程缓慢而令人沮丧。但偶尔,她能感觉到那不受控制挥舞的小手,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听从意念的迹象。这微小的进步给了她一点希望。
欧阳萧瑟清醒时,总会用一种深沉的、晦暗难明的目光打量她。他不再问她是什么,也不再对凭空出现的物品表现出过多的惊诧,仿佛已经彻底接受了这种超乎常理的现象。但他眼底的探究和权衡,却一日深过一日。
第三天下午,欧阳萧瑟的l力恢复了一些。他挣扎着下床,走到那扇唯一能看到外面的、糊着厚厚油污的窗户前,用手指抠开一个小洞,向外窥视。
街道上的喧嚣隐约传来。
他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床边,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火腿肠,慢慢地、若有所思地吃着。
吃完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几分冰冷的清醒:“那些兵匪……是冲着我来的。”
赵锦湘一怔。
他并没有看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陈述一个事实。
“村里的人,是受我牵连。”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按在床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抠进了木头缝隙里。
“他们不会罢休。”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肮脏的窗纸,看到那些隐匿在人群中的危险。“这里不能久留。”
他沉默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又过了片刻,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回头,目光落在赵锦湘身上。
“你需要一个身份。”他陈述道,凤眼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冰冷的、基于现实的算计,“一个合理的,能解释你为何出现的身份。”
赵锦湘无法回应,只能看着他。
欧阳萧瑟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最终停在房间中央。他低下头,看着自已身上那件虽然脏破、但材质明显与普通百姓不通的衣袍。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决绝。
下一刻,他猛地伸手,抓住袍角,用力一撕!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将撕下的那一大块还算完整的里衬铺在桌上,又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已的食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他蹙了下眉,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用流血的手指,在那块白色的布料上,开始一笔一划地书写。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峭的力道。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写完,他拿起那块布,仔细看了看,然后走到赵锦湘身边,将这块带着血腥气的“血书”,塞进了她的襁褓里。
让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却愈发冰寒。
“记住,”他看着赵锦湘,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叫赵锦湘。是我欧阳家远亲之女,家逢剧变,托孤于我。”
“赵、锦、湘。”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确保这三个字烙印下来。
赵锦湘……这是她原本的名字。他竟然……用了这个名字?是巧合,还是……
不待她细想,欧阳萧瑟已再次将她捆在胸前,用那件撕破的衣袍尽量遮掩。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间肮脏的客房,眼中没有任何留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楼下柜台,那干瘦老头正打着瞌睡。
欧阳萧瑟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踏出客栈大门时,老头忽然醒了,眯着浑浊的眼睛喊了一声:“喂!那小子!你的房钱到期了!还想白住不成?”
欧阳萧瑟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老头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从柜台后绕出来,伸手似乎想抓他:“穷鬼一个,还带着个拖油瓶……”
他的手尚未碰到欧阳萧瑟的衣角。
一道极细微的银光一闪!
“嗷——!”
老头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手踉跄后退,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一柄小巧却极其锋利的匕首,正插在他的手掌上,几乎对穿!
欧阳萧瑟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帽檐下的半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凤眼,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淡淡地瞥了那惨叫不休的老头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威胁,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老头的惨叫声瞬间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咯咯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欧阳萧瑟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苍蝇。他转身,抱着赵锦湘,一步踏出了客栈门槛,融入了外面喧嚣而漠然的人流之中。
街道上的阳光有些刺眼。
赵锦湘被他按在胸前,看不到身后的情景,只能听到那老头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迅速被市井的嘈杂吞没。
抱着她的手臂稳定如磐石,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狠戾一击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极淡的血腥气,提醒着方才那短暂而残酷的交锋。
欧阳萧瑟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沿着墙根快速行走,很快便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无人的小巷。
他在巷底一个堆记杂物的角落停下,稍稍松开了襁褓,确保赵锦湘能够呼吸。
他微微喘息着,方才那一下似乎又牵动了他的伤势。但他没有停留休息的意思。
“赵锦湘。”他忽然低声唤道,像是在确认什么。
赵锦湘无法应答。
他低下头,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凤眼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坚定。
“走了。”他哑声道。
然后,他再次将她护紧,走出小巷,朝着城门口的方向,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