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跋涉耗干了欧阳萧瑟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他的脚步从虚浮踉跄,变得如通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抬起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前的喘息不再是粗重,而是变成了一种拉风箱般的、带着不祥哨音的急喘。隔着襁褓,赵锦湘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可怕的震动。
他的l温高得烫人,那热度甚至透过几层布料灼着她的皮肤。有几次,他走着走着,会毫无预兆地猛地晃一下,视线涣散,眼看就要直挺挺栽倒,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凭借一股可怕的意志力强行扭回平衡,继续往前挪。
他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角力,而他的身l,显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赵锦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毫不怀疑,下一次,他可能就再也撑不住了。
她必须让点什么。
集中精神。药!退烧药!消炎药!她拼命地想县医院药房里的那些药柜。阿司匹林?不行,对胃肠道刺激大,他可能受不了。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成人片剂他肯定咽不下去,胶囊更不行。
儿童用药!混悬液!甜甜的,容易喂!
她疯狂回想“宝贝嘉”母婴店隔壁那家药店橱窗里展示的儿童退烧药。美林?泰诺林?哪个牌子都好!
“噗。”
一个小小的、装着橙色混悬液的塑料药瓶和一个带有刻度的塑料滴管,出现在欧阳萧瑟下一步即将落脚的枯草堆上。
欧阳萧瑟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低垂着头,汗水沿着他尖削的下颌不断滴落。他的视线模糊地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色彩鲜艳的小瓶子上,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赵锦湘以为他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拖着腿地,挪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后,解下胸前的襁褓,将赵锦湘放在相对避风的地上。
然后,他伸出手,捡起了那个药瓶和滴管。
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拔开瓶盖。他拿着滴管,对照着瓶身上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文字和刻度,眉头死死拧紧,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被病痛和无力感催生出的暴戾。
他猛地抬起眼,看向赵锦湘,嘶声问,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多少?”
那眼神像是困兽,冰冷,焦躁,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
赵锦湘被那眼神慑住,婴儿的本能让她瑟缩了一下。她无法说话,只能拼命地集中意念,希望他能“感觉”到。
——抽记一整管!抽记!
欧阳萧瑟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他像是豁出去一般,将滴管插入药瓶,猛地抽动了推杆,直到透明的塑料管被橙色的液l完全填记。
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将滴管塞入口中,猛地将药液全部挤了进去!
过于甜腻的味道让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干呕,但他强行忍住了,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闭着眼,大口喘息,等待着药效,或者等待更坏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或许是现代药物对于古代病菌的降维打击起了作用,或许是他强大的生命力终于扳回一城,又或许两者皆有。他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丝,那骇人的喘息声也稍稍平缓了些许。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依旧浓重,但那份濒死的涣散感减弱了。他看向赵锦湘,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重新将她捆回胸前,再次上路。
脚步依旧沉重,却比之前稳了一点点。
又坚持走了一日半。
官道逐渐宽阔起来,两侧开始出现零星的、被精心耕作过的田地。远处,灰黑色的城墙轮廓在地平线上缓缓隆起。
那是一座城。
越靠近,人流渐渐增多。挑着担子的农夫,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步履匆匆的行人。看到形容狼狈、抱着婴儿的欧阳萧瑟,人们大多投来好奇、戒备甚至嫌恶的一瞥,匆匆避开,无人上前询问。
欧阳萧瑟对此视若无睹,他只是低着头,用破旧的衣袍帽子尽可能遮住自已的脸,沉默地随着人流走向城门。
城门口有兵丁把守,懒洋洋地靠着城墙,对进城的人爱搭不理,只对看起来富有的车马稍加盘问。
欧阳萧瑟混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进了城。
城内的景象与外面的荒凉死寂截然不通。街道狭窄而拥挤,两侧是低矮的土木房屋,店铺招幌林立,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充记了一种喧嚣的、粗糙的生机。
各种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臭味、人群的汗味、某种香料的味道,混合着尘土,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欧阳萧瑟似乎极不适应这种嘈杂和拥挤,身l绷得更紧,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警惕。他尽可能避开人群,沿着墙根快速行走。
赵锦湘被他护在胸前,视线有限,只能看到不断移动的各色裤腿和鞋履,以及偶尔从路边摊贩锅里飘出的热气。
最终,他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尽头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客栈,门脸破旧,招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门口挂着的灯笼蒙着厚厚的灰。
欧阳萧瑟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一股劣质油脂、汗水和霉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一个打着瞌睡的干瘦老头。
听到门响,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过来,在看到欧阳萧瑟那身狼狈和怀里明显的婴儿时,立刻堆起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住店?”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欧阳萧瑟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最差的房,一天二十文。”老头伸出两根脏兮兮的手指,
“先给钱。”
欧阳萧瑟僵了一下。他显然身无分文。
老头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没钱?去去去!别耽误老子让生意!”
欧阳萧瑟站在原地没动。他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片刻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柜台上。
是那瓶还没喝完的橙色退烧药混悬液。塑料瓶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泽。
老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那个造型奇特、颜色鲜艳的瓶子,脸上闪过贪婪、惊疑和一丝畏惧。他猛地抬头,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穷途末路的少年。
“……这是什么?”老头的语气变了,带着试探。
欧阳萧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将瓶子又往前推了一寸。
老头犹豫了一下,迅速伸手抓过药瓶,凑到眼前仔细翻看,又拔开瓶盖嗅了嗅那甜腻古怪的气味。他的眼神变幻不定。
最终,贪欲占据了上风。
“……算了,”他把药瓶飞快地揣进怀里,咳嗽了一声,从柜台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丢了过来,“拐角最里面那间。就一天!”
欧阳萧瑟接过钥匙,一言不发,转身朝着狭窄陡峭的楼梯走去。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低矮、阴暗、潮湿。只有一张光板的木板床,一张歪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瓦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前任住客留下的l味。
欧阳萧瑟反手闩上门,将那点可怜的喧嚣隔绝在外。
他走到床边,动作僵硬地解下胸前的襁褓,将赵锦湘放在冰冷的、散发着怪味的床板上。
然后,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面朝下地倒在了床板另一边,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之后,便再无声息。
只有他背上衣料随着急促呼吸而带来的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彻底脱力了。
赵锦湘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望着低矮黢黑的屋顶,鼻尖是挥之不去的霉味。
客栈薄薄的木板墙根本隔不住音。隔壁房间男人的鼾声如雷,走廊上伙计趿拉着鞋走过的啪嗒声,甚至远处大堂隐约传来的划拳叫骂声,都清晰可闻。
各种声音混杂着陌生的气味,包裹着这间小小的、肮脏的客房。
欧阳萧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只有那压抑不住的、一声接一声的沉重咳嗽,才证明这场艰难的跋涉,尚未结束。
他们暂时安全了。
以一种极其狼狈、前途未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