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的长安还浸在浓黑里，露水凝在衣角，凉得人一哆嗦。西市胡商营地倒先醒了，灯笼在黑暗里晃成一团团昏黄，驼马低低嘶鸣，伙计们压着嗓子搬货，咸腥味的风裹着胡语的吆喝，飘得记街都是。
李瑜、明公子和忠伯混在腌货车队里，粗布胡服蹭得皮肤发痒，脸上抹的灰和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李瑜学着旁人的样子，弯腰搬腌鱼筐，咸腥味直往嗓子里钻，胳膊酸了也不敢停
——
怕动作慢了露破绽。明公子的动作生涩，手指捏着筐沿，指节泛白，背压得低低的，头巾把大半张脸都遮了，只剩双眼睛在暗影里亮着，透着紧张。忠伯最会藏，脚步慢悠悠的，却总跟在明公子斜后方，老眼扫过人群时，亮得像淬了光。
送他们的是个叫阿罗撼的胡人，脸黑得像炭，话少，只悄悄对三人点了点头，就挥着鞭子喊了声胡语。骡车
“吱呀”
着动了，车轮碾过青石板，在空荡的街上拖出长响。
街上静得怕人，只有更夫的梆子声从老远飘来，“梆
——
梆
——”，敲得人心发慌。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剩没几个亮着，把车队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李瑜攥着车辕的手全是汗，能感觉到身边的明公子呼吸放得极轻，肩膀绷得像拉记的弓。
快到景曜门时，城墙的黑影压了过来，又高又冷。城楼上火把烧得旺，甲胄反光晃得人眼晕，兵士的影子在城门口晃来晃去。城门没开，门前蹲了好几拨等出城的人，都缩着脖子不说话，只有骡马偶尔打个响鼻。
李瑜偷偷扫了圈人群，没见着刀疤脸的影子，可心还是悬着
——
昨夜那枚毒镖的冷意，还在指尖留着。
等了约莫一炷香，东方终于泛了白，城门
“嘎吱嘎吱”
地开了。兵士们没精打采的，查得松，尤其对他们这装腌货的车队，只掀了最上面两筐，捏着鼻子皱眉头。阿罗撼递上通关文牒，又悄悄塞了串铜钱给队正，陪着笑说：“军爷辛苦，买点酒暖暖身子。”
队正掂了掂铜钱，挥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
骡车刚要进城门洞，突然有人喊：“等等！”
李瑜的心脏
“咚”
地撞在胸口上。抬头一看，个穿校尉服的人从城楼上下来，腰刀悬在胯上，眼神扫过来时，像刀子似的。队正赶紧迎上去：“张校尉，这队是送腌货的，查过了，没问题。”
张校尉没理他，径直走到车队中间，目光挨个扫伙计。扫到李瑜时，停了半秒；扫到明公子时，又顿了顿
——
明公子的腰压得更低了，手指抠着车板。
突然，张校尉拔出腰刀，刀尖往腌鱼筐里一扎，“噗”
的一声，带出几条烂鱼。他皱着眉甩了甩刀，又看向明公子：“你，抬头。”
李瑜感觉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忘了。忠伯的手悄悄摸向怀里的短刃，指节泛白。阿罗撼的脸也白了，刚要开口，突然听见
“哒哒哒”
的马蹄声
——
从街那头冲过来一骑，骑士背上插着红翎子，喊得嗓子都哑了：“急递！八百里加急！别挡道！”
兵士们赶紧往两边躲，张校尉也回头看。阿罗撼反应快，拽着明公子就往车后躲，低声喊：“走！快！”
车队趁着乱，赶紧往城门洞外挪。等张校尉再回头，大半车队都出了城。他骂了句，没再追
——
耽误了军情，可不是小事。
出了城一里多地，看不见城墙了，李瑜才敢大口喘气，内衣早被汗湿透了。明公子扶着骡车，脸色白得像纸，手指还在抖。忠伯拍了拍她的肩：“小姐，没事了。”
阿罗撼也松了口气，用生硬的汉语说：“幸好有急递…
天神保佑。”
车队沿官道往北走，天渐渐亮透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挑担的、赶驴的，还有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李瑜第一次见长安城外的样子，麦田绿油油的，村舍炊烟袅袅，可他没心思看
——
只盼着赶紧到汇合点。
走了小半个时辰，阿罗撼指着路边一棵老槐树：“到了。”
树下停着辆灰骡板车，个戴斗笠的车夫蹲在车辕上打盹，见他们来，赶紧站起来。
阿罗撼跟车夫用胡语聊了几句，转头对明公子说：“他送你们去泸水镇。我得赶去送货，保重。”
三人谢了阿罗撼，上了板车。车夫看着四十多岁，脸黧黑，手上全是老茧，笑起来憨憨的：“三位坐稳，路有点颠。”
板车上铺着干草，明公子靠在车头，闭着眼养神，睫毛在脸上投着浅影；李瑜挨着她坐，眼皮越来越沉；忠伯坐在最外头，盯着车夫的背影，没放松。
车夫不怎么说话，只偶尔吆喝两声牲口。板车拐出官道，上了条土路，两旁的麦田变成了树林，树影越来越密，风也凉了。
忽然，忠伯开口了，语气像闲聊：“老哥，你这骡子养得壮，是自家从小喂的？”
车夫头也不回：“是啊，老伙计了，跟了俺五年。”
忠伯又问：“泸水镇东头有家羊汤饼子铺，俺年轻时去过，现在还开着不？”
李瑜猛地醒了
——
查米什克没提过什么羊汤铺！他看了眼忠伯，忠伯的老眼正盯着车夫的手。
车夫挥鞭子的手顿了一下，又笑：“开着哩！俺上月还去吃了。”
忠伯没再说话，手悄悄摸向怀里的短刃。
李瑜的心沉了下去
——
要是真有这铺子，车夫不该答得这么快；要是没有，他就是在撒谎！
土路越来越窄，树林密得能遮住太阳。车夫突然用鞭杆磕了磕骡子，车速快了点。他的背也不佝偻了，绷得直挺挺的。
“停车。”
忠伯的声音冷得像冰。
车夫没停，反而又抽了骡子一鞭。
“老夫让你停车！”
忠伯突然暴起，像阵风似的扑向车夫，手抓向他的后颈！
车夫像背后长了眼，猛地从车辕上滚下去，落地时从车底抽出把弯刀，“唰”
地亮了刃！通时，他吹了声尖哨！
哨声刚落，树林里突然响起
“嗡”
的弓弦声
——
十几支箭射了出来，箭尖闪着冷光，直扑板车！
李瑜瞬间头皮发麻，一把将明公子往车底拉。忠伯挥着短刃挡箭，“叮”
的一声，箭被磕飞了。
这根本不是接应点，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