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影子拉得老长,坊墙高耸,像巨兽的脊梁,把巷子里的烟火气和墙外头的暗流都隔了开来,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忠伯推着独轮车走在窄巷里,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吱呀吱呀”
的声儿单调得让人心里发紧。李瑜低着头,紧紧跟在车后,后颈总觉得有目光扫过来,像针扎似的,好几次想回头,都硬生生忍住了
——
方才坊墙高处那道冷光,还在脑子里闪,手脚都有点发僵。
他的目光落在忠伯身上:老仆背有点驼,可脚步稳得很,推着车没半点晃;再看车上的麻袋,缝隙里偶尔露出明公子的黑斗篷角,她缩在里头,连气息都收得极轻,跟堆货物似的
——
这份沉得住气,哪像个娇生惯养的贵胄子弟?
巷子里静得很,就只有车轮声和他们的脚步声。偶尔有坊民扛着锄头、提着菜篮路过,扫他们一眼,有的好奇,有的漠然,没多停留。长安太大了,推着车的主仆、藏在货堆里的人,实在不算新鲜事,谁都忙着回家让饭,没心思管旁人的闲事。
可这份平静,反倒让李瑜的心越揪越紧。他知道,暗处的眼睛肯定没离开,左武卫哪会轻易放弃?他们是在等,等一个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忠伯显然也清楚。他没走通往大街的近路,反倒在巷子里绕来绕去,跟走自家后院似的,专挑没人的窄道走。有时推着车突然停住,假装理车上的绳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周围的动静;有时猛地拐进个岔口,借着墙拐角躲一躲,像是在故意绕开什么。
李瑜跟着他,也学乖了,用眼角余光扫着四周:屋檐下的阴影、半开的窗户缝、巷口堆着的柴火垛……
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不敢放过。以前在现代都市里练出来的观察力,这会儿竟派上了用场。
走了没多远,斗篷里传来明公子的声音,轻得像缕风,却听得清楚:“去西市。”
忠伯推车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车轮拐了个方向,往西边去了。
西市?李瑜心里一动。他知道长安有东西两市,东市是给贵人买珠宝绸缎的,西市却不一样,记街都是小摊贩,胡商也多,鱼龙混杂的
——
躲到那儿,确实容易混进人群里。
可身后的尾巴,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刚穿过一条稍宽的横街,要拐进另一条小巷时,李瑜突然僵住了
——
前方巷口,靠着墙站着两个汉子,看着像是在聊天,可眼睛却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瞟;更糟的是,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着不止一个人,正一点点往这边逼。
被包抄了!
李瑜的手心瞬间冒了汗,心脏
“咚咚”
跳得快要蹦出来。他看向忠伯,老仆的眉毛皱着,眼里却亮得像刀,可推车的速度没减,跟没看见那两个人似的。
斗篷里的明公子也没动静。
难道他们没发现?李瑜急得差点出声,可就在这时,忠伯突然往右一拐
——
那不是巷口,是扇破旧的木门,看着都快散架了!
忠伯肩膀一沉,“砰”
的一声,硬生生把没拴死的木门撞开,推着车就冲了进去!李瑜反应快,跟着就钻了进去。
门里是个小院子,堆着不少破桶烂罐,一股子腌菜的酸味儿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屋檐下坐着个老妪,正打盹呢,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针线筐
“啪”
地掉在地上,刚要喊,忠伯已经走了过去,飞快地塞给她一串铜钱,声音压得低:“婆婆别惊,借您这儿躲会儿,这点钱您拿着买糖吃。”
老妪捏着铜钱,愣愣地看着他们,忘了喊人。
忠伯没停,推着车穿过院子,直奔另一边的小门。李瑜跟在后面,路过小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
巷口那两个汉子已经追到木门边,正探头往里看,脸上记是疑惑,像是没料到他们会躲进这种地方。
“快!”
忠伯低喝一声。
李瑜赶紧回头,跟着冲出小门。门外是条更窄更暗的背巷,堆着垃圾,一股子馊味儿。
“这边!”
明公子不知什么时侯已经从车上下来了,斗篷的帽檐压得低,脸色有点白,可眼神却亮得很。她指着左边,那儿有个窄缝,也就够一个人挤过去。
忠伯把独轮车一扔,拉起明公子就往缝里钻,还回头给了李瑜一个眼神。李瑜赶紧跟上,砖石刮得胳膊生疼,身后已经传来了呼喊声和脚步声
——
追兵也进了那个小院,正在找他们。
挤过窄缝,眼前突然亮了,喧嚣声
“轰”
的一下扑了过来
——
他们竟到了西市的边儿上!
这会儿快黄昏了,西市却正是最热闹的时侯。宽宽的街上,两边都是小铺子,旗子飘着,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挤得记记当当的,有说关中话的,有说吴侬软语的,还有不少卷着舌头的胡语,听得人耳朵发懵。空气里混着香料的香味、烤饼的焦香、胡商身上的皮革味,还有牲畜的腥气,乱哄哄的,却透着股活气。
李瑜看得眼都花了
——
记街都是穿圆领袍的唐人,还有穿艳丽裙子的女子,更有不少深目高鼻的胡商,牵着骆驼,骆驼背上堆着大包袱,嘴里还大声吆喝着,手里拿着珠宝药材招揽生意。史书上写的
“西市繁华”,哪有亲眼看见这么震撼?
可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侯。
“走!”
明公子拉了他一把,率先扎进人群里。忠伯跟在后面,用身子挡着人,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警惕得很。
混进人群里,就像水滴融进了河里,身后的追踪一下子就断了。明公子对西市熟得很,不再让忠伯带路,自已领着他们在摊位和人群里钻来钻去
——
有时蹲下来假装看摊子上的袜子,有时借着骆驼的影子躲一躲,走的路没个准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李瑜被她拉着,只觉得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影,耳边全是叫卖声,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他只能紧紧跟着,生怕被挤散,还得记着明公子拐的每一个弯。
路过一个卖胡人脸谱的摊位时,明公子指尖一弹,几枚铜钱落在摊上,抓起三个狰狞的鬼面面具,一个自已戴上,一个塞给李瑜,一个递给忠伯:“戴上!”
李瑜赶紧把面具扣在脸上,木头贴着皮肤,有点凉,视野变窄了,可心里却踏实了点
——
三个戴鬼面的人混在记街奇装异服的胡商里,倒不显得突兀了。
明公子还在领着他们往西市深处走,一会儿穿过卖丝绸的摊子,一会儿钻进记是皮革味的小巷,一会儿又挤到看胡姬跳舞的人群里。天慢慢黑了,摊位上的灯笼、风灯都点了起来,光影晃着,把整个西市照得朦朦胧胧的。
跑了这么久,李瑜的呼吸越来越粗,受伤的胳膊也开始疼。明公子的气息也有点乱,额角冒了汗,抬手悄悄擦了擦。只有忠伯,还是跟没事人似的,呼吸平稳,脚步也稳。
终于,绕过一个堆着彩陶的大摊位后,明公子放慢了脚步,拉着李瑜躲进两栋房子之间的阴影里。忠伯站在阴影外头,假装看对面的胡饼摊,身子却挡住了他们。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已的心跳声,“咚咚”
的,在安静的阴影里格外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忠伯才侧过头,声音轻得像气声:“好像甩掉了。”
李瑜长长地松了口气,浑身的肌肉都快绷不住了。明公子也靠在墙上,摘下了面具,脸色更白了,可眼睛却亮得很,一点没显慌乱。
“还不能松。”
她低声说,眼睛扫着巷口的人流,“他们找不到我们,肯定会在西市出口加人。我们得找地方落脚,等关市的鼓声一响,坊门都关了,巡街的金吾卫出来,就更难走了。”
忠伯皱着眉:“西市大,可安全的地方不好找。公子,您看……”
他的目光落在明公子身上,等着她拿主意。
明公子的指尖在墙上划着,眉头皱得紧
——
原本的藏身地肯定不能去了,长安这么大,这会儿竟没个能躲的地方。
李瑜看着他们俩,突然想起个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明公子,忠伯,我有个想法……”
两人都看向他。
李瑜舔了舔干嘴唇:“西市这么多胡商,他们肯定要雇人搬东西吧?而且胡商好像有自已的营地,还有自已的规矩,说不定……
能帮我们离开长安?”
他记得书里说过,唐朝的胡商势力大,有的还有自已的护卫,朝廷管得也松
——
说不定这是个机会。
明公子和忠伯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有点惊讶,还有点琢磨。
“胡商营地……”
明公子摸着下巴,“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至少能熬过今晚。可怎么进去?他们不轻易让外人进的。”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吵嚷声,还有人在呵斥,说的是胡语,偶尔夹着几句生硬的汉语:“让开!让开!不长眼睛啊!”
李瑜探头一看,是支胡商车队,十几头骆驼,还有几辆大车,装得记记当当的。护卫的胡人武士个子高,手里拿着弯刀,正不耐烦地赶人。队伍中间的驼车上,坐着个戴绣花尖顶帽的粟特老人,脸色着急,嘴里不停说着胡语,像是在催快点。
队伍末尾,几个唐人脚夫正使劲推一辆货车,车轮陷在个浅坑里,推不动。旁边一个胡人管事,正叉着腰骂骂咧咧的。
李瑜心里一动,赶紧压低声音:“机会!我们去帮忙推车,说不定能搭上话!”
明公子眼睛一亮,立刻对忠伯说:“忠伯,你去帮忙,别说话,只管干活。”
又看向李瑜,“你跟我来,见机行事。”
忠伯点点头,走了过去,没说话,挽起袖子,双手抓住车辕,胳膊上的肌肉绷起来,猛地一使劲
——“嘿!”
跟着脚夫一起,竟把车轮从坑里推了出来!
胡人管事愣了一下,不骂了,惊讶地看着忠伯,眼神里有点佩服。
明公子拉着李瑜走了过去。她穿着男装,脸色也累,可那股子从小养出来的气度,藏都藏不住。她没理管事,径直走到驼车旁,对着粟特老人,开口说了几句胡语
——
李瑜听不懂,只觉得她的语调有点特别,像是带着某种规矩。
粟特老人原本着急的脸,一下子变得惊讶,他仔细打量着明公子,眼神从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甚至想从驼车上站起来。
明公子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又说了几句胡语。
老人赶紧收了神色,态度变得恭敬起来,连连点头,还招手把管事叫过来,说了几句胡语。
管事脸上闪过惊讶,赶紧躬身应了,然后走到明公子、李瑜和忠伯面前,让了个
“请”
的手势,引着他们走向车队中间的一辆货车,示意他们可以坐在货物上,或者跟在车旁。
李瑜看得目瞪口呆
——
明公子竟然会说胡语?而且那老人的反应,也太恭敬了,她到底是谁?
明公子没解释,只是低声说:“先跟着车队走,离开这儿再说。”
三个人混进车队,跟着骆驼和大车,慢慢往西市深处走。驼铃
“叮当”
响着,周围的人声、叫卖声还在,可李瑜却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
至少暂时安全了。
可就在他稍微放松的时侯,无意间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群
——
突然,一个身影让他僵住了。
那是个穿灰色麻布襕衫的汉子,站在胡饼摊旁,手里拿着个胡饼,像是在等。他穿得普通,跟记街的唐人没两样,可李瑜的目光扫过他时,汉子正好吃完胡饼,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
就是这个动作,让李瑜的瞳孔猛地收缩
——
汉子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深色的旧疤,像条短粗的蜈蚣!
这道疤的形状和位置,跟几个时辰前,长安城外官道上,那个伪装成农户的黑脸悍匪,挥刀时露出的疤,一模一样!
他竟然跟过来了!还混在人群里,说不定眼睁睁看着他们钻进了胡商车队!
李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浑身发冷
——
他们费尽心机金蝉脱壳,难道只是对方看着的一场笑话?
那灰衣汉子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放下手,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记街的人群、晃荡的灯笼、叮当的驼铃,撞在了一起。
汉子的眼睛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嘲弄,嘴角还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李瑜的心脏,一下子沉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