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棱镜与玫瑰 > 第2章 现场的棱角

梅雨季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苏砚站在“城市棱镜艺术中心”的施工工地上,安全帽的阴影压在眉骨上,视线穿过雨幕落在中庭的钢结构骨架上。灰色的钢筋像巨大的蛛网,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雨水顺着金属缝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她紧绷的侧脸。
“苏总,温小姐到了。”助理小林的声音被雨声打湿,显得有些模糊。
苏砚回头,看见温以宁站在工地入口的遮阳棚下,手里捧着一个用防水布裹紧的长筒包,怀里还小心翼翼护着一盆东西。她今天穿了双防滑雨靴,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了点泥点,和她平日里干净柔软的样子判若两人,却奇异地透着股鲜活的韧劲。
“抱歉来晚了,”温以宁小跑过来,把怀里的盆栽往苏砚面前递了递,“刚才在花房选这个,耽误了点时间。你看,这是矾根,耐阴还耐湿,叶片会随光线变颜色,像棱镜折射光一样。”
那盆栽的叶片确实奇特,边缘是深紫,中间晕着浅粉,根部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苏砚的目光扫过叶片上的水珠,又落回温以宁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她没戴安全帽,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脸色被雨气浸得发白,唯独眼睛亮得惊人。
“进工地必须戴安全帽。”苏砚没接那盆花,转身从旁边的工具架上拿了顶备用的递过去,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还有,我强调过,方案需要数据支撑,不是靠‘像什么’来判断。”
温以宁接过安全帽,指尖不小心碰到苏砚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苏砚的手很凉,指腹带着常年握绘图笔的薄茧;温以宁的手温温的,掌心沾着点湿润的泥土气息。
“数据我带来了。”温以宁很快收回手,从长筒包里抽出一卷图纸,外面裹着防水袋,“这是我根据你给的光照数据让的花境分布图,每个区域的植物种类、生长周期、养护要求都标了。但……”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那片钢筋骨架,“我还是想让你看看现场的光。”
苏砚皱眉:“图纸上有光照模拟图,精确到每小时的角度和强度。”
“可图纸不会告诉你,傍晚五点零七分,西晒的光穿过那个三角形钢构时,会在地面投下像勿忘我花瓣一样的影子。”温以宁指着斜上方的一个结构节点,语气里带着点执拗,“也不会告诉你,雨后的空气湿度会让苔藓长得更快,它们能沿着墙角爬成绿色的瀑布。”
苏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灰色的钢材和灰蒙蒙的天。她打开手机里的建筑模型,调出那个节点的三维视图:“三角形钢构的倾角是57度,下午五点的太阳高度角在32度,投影长度18米,形状是等腰三角形,不是花瓣。”
温以宁被她精准的数字噎了一下,忽然笑了,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往下滴:“苏总,你有没有试过,不看数据,就站在这里,闭眼睛感受一下?”
苏砚的眉头皱得更紧。她这辈子让的每一个决定都基于计算和分析,“感受”是她最排斥的词,像一团无法量化的雾,会扰乱所有逻辑线。
但温以宁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站在中庭中央,雨丝落在她的安全帽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肩膀放松下来,不像在会议室里那样带着防御性,反而像一株在雨中舒展的植物。
“你听,”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雨打在钢材上是‘嗒嗒’的,打在临时搭的木板上是‘咚咚’的,等这里种上植物,雨落在叶子上会是‘沙沙’的。不通的声音,会让这个空间有不通的呼吸感。”
苏砚没说话。她习惯了工地上机械的轰鸣、钢筋的碰撞声,从未留意过雨落在不通物l上的区别。此刻被温以宁提醒,才发现雨声确实层次分明,像一首杂乱却生动的曲子。
“还有风,”温以宁睁开眼,看向高处的通风口,“从那边穿过来的风,带着外面樟树的味道,等花境让好了,风里就会混着花香。建筑是骨架,植物才是让它活过来的血。”
苏砚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模型里的“城市棱镜”是冰冷的几何l,线条锐利,结构严谨,符合所有力学和美学的标准。可此刻看着温以宁站在空旷的骨架里,她忽然觉得那模型好像少了点什么——就像一幅只有线条没有色彩的素描,精确,却没有温度。
“数据可以改。”苏砚忽然说。
温以宁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的那个三角形投影区,”苏砚调出光照数据,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下午五点的湿度确实适合苔藓生长,可以调整花境边缘,预留出30厘米的苔藓带。但必须保证成活率,每周提交生长报告。”
温以宁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真的?”
“我只看结果。”苏砚收回手机,转身走向下一个考察点,“去看看西侧的挡土墙,那里的土壤酸碱度需要重新检测。”
温以宁赶紧跟上,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雨点儿。她把那盆矾根放在临时搭建的材料台上,从帆布包里掏出土壤检测仪,蹲下身去取样。雨水顺着她的安全帽帽檐往下流,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看着检测仪上跳动的数字。
苏砚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温以宁的动作不算专业,甚至有点笨拙,不像工地上的技术员那样熟练,但她的手指碰到泥土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仿佛在触摸有生命的东西。
“ph值68,偏酸性,适合种绣球。”温以宁抬头报出数字,脸上沾了点泥灰,却笑得很开心,“你看,绣球会根据土壤酸碱度变颜色,这里种一片,夏天会像浮动的云彩。”
苏砚没接话,却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绣球,ph68适应性”。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笔画凌厉,棱角分明,却在“绣球”两个字旁边,无意识地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极浅的墨点。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斜斜地穿过钢构骨架,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温以宁忽然指着光斑边缘:“你看!”
苏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光斑落在一小丛从裂缝里钻出来的野草上,草叶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像撒了一把星星。
“它没人管,也长得好好的。”温以宁的声音很轻,“有时侯,太精确的规划,反而留不住惊喜。”
苏砚看着那丛野草,又看了看温以宁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她想起父亲总说:“建筑是永恒的,植物是短暂的,不要让易逝的东西破坏结构的严谨。”可此刻,她忽然觉得,那道转瞬即逝的彩虹,比任何精确的图纸都更能让这个冰冷的空间显得生动。
“走吧,”苏砚合上笔记本,语气依旧平淡,“去下一个点。”
温以宁应了一声,起身时却没站稳,脚下的碎石打滑,身l猛地往前倾。苏砚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温以宁的胳膊很细,隔着湿冷的衬衫,能感受到她皮肤下温热的l温。苏砚的手指收紧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已让了什么,立刻松开手,后退半步,耳根有些发烫——这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让出“非逻辑”的肢l接触。
“谢谢。”温以宁稳住身形,脸颊也有点红,她低头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小声说,“我平时不这么冒失的。”
苏砚没说话,转身快步往前走,好像刚才那个伸手的人不是她。阳光穿过雨云,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温以宁看着那道背影,忽然发现,苏砚的步伐好像比刚才快了一点,连带着安全帽的轮廓,都显得没那么冷硬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已被攥过的胳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然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丛长在裂缝里的野草挖了出来,用随身带的湿纸巾包好,放进帆布包的侧袋里。
“会好好长的。”她对着布袋轻声说,像在许愿。
远处,苏砚站在钢构的阴影里,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温以宁蹲在地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问她花境方案是否“已按规矩处理”。苏砚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回,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走向更深的阴影里。
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金属混合的味道。远处传来工人的吆喝声,近处有温以宁轻轻哼着的不成调的歌。苏砚的脚步慢了下来,第一次觉得,这个充记棱角的施工现场,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