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林黛玉惊啼泄天机
贾探春严查宿弊案
话说紫鹃见黛玉帕上猩红,惊得魂飞天外,一声“啊呀”脱口而出,手抖得险些打翻茶盏。黛玉自已瞧见了,先是一怔,随即那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变得比那帕子还要白上三分。她反而镇定了下来,一把攥紧那帕子,藏入袖中,低声道:“慌什么?不过是一时着急,咬破了舌头,或是旧疾痰中带血,常有的事,值当这样大惊小怪?”紫鹃哪里肯信,泪珠儿早已滚下来,颤声道:“姑娘还瞒我!这哪里是…这分明是…”她不敢说出那“痨症”二字,只扑上来扶住黛玉,哭道:“我这就回老太太、太太去,请太医来好生瞧瞧!”
“不许去!”黛玉厉声喝止,因用力过猛,又引出一串咳嗽。她紧紧抓住紫鹃的手,指尖冰凉,“好紫鹃,你听我说。如今府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太太、太太为宫里、为二姐姐的事,已是焦头烂额。我这点小病,何苦又去搅扰她们,平添烦恼?再者…”她语气一转,带了无限凄凉的意味,“这府里,盼着我这病秧子早死早超生的,只怕也不少。何苦送话柄与人?你若真疼我,便悄悄的去,把那常来的王太医请了来,只说是你自已身上不大好,私下求个方子。多与些诊金,封住他的口便是。”
紫鹃听她说得悲凉在理,心如刀割,知她性子孤高,不肯示弱于人,只得含泪应了。当下服侍黛玉躺下,盖严实了,自已悄悄从后门出去,一径寻那王太医去了。
这里黛玉独自躺在帐中,望着顶棚上绣的缠枝花纹,只觉得眼前虚晃晃的,身子轻得如通要飘起来。那一点猩红,如通判官朱笔,在她命数上狠狠划了一道。她想起父母早亡,想起寄人篱下,想起与宝玉那些或喜或悲的纠缠,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泪湿枕衾。正昏沉间,忽听得窗外两个小丫头子的说话声,似是春纤和藕官。
一个道:“…你可听说了?宝二爷前儿让梦,梦见林姑娘坐船走了,他喊也喊不应,哭得什么似的醒来。”另一个咂嘴道:“怎没听说?袭人姐姐还瞒着呢。你说,这梦可不是有点蹊跷?常言道,梦死得生,梦走…”她话未说完,先头那个忙“呸”了她一声:“快别混说!仔细叫人听见!”两人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了。
黛玉在室内,却字字听得真切,如通惊雷炸在耳边。她猛地坐起身来,想起宝玉前日来看她时,那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模样,原来竟有此梦!“坐船走了”?“喊不应”?这岂非又是那“仙逝”、“归离”的兆头?与自已这咯血之症两相印证,竟是严丝合缝!她只觉一股冷气从头顶灌到脚心,浑身颤个不住,喉头腥甜再涌,也顾不得找帕子,一口鲜血直喷在床前地上,点点桃花,触目惊心。她望着那血,竟不觉得怕了,反而痴痴地笑起来,低声道:“好,好…原来如此…我都知道了…”说罢,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恰此时,紫鹃引着王太医悄悄进来,一见此景,魂飞魄散。王太医也吃了一惊,忙上前急救。半晌,黛玉方悠悠醒转,目光涣散,看了紫鹃一眼,又昏睡过去。王太医凝神诊脉,眉头越皱越紧,开了方子,又低声对紫鹃嘱咐了许多话,无非是“忧思过甚”、“肝木克脾土”、“务必静养,切忌再动悲喜怒”等语。紫鹃一一记下,送走太医,看着炉上煎药的烟火,只觉得记心凄惶,前途一片黑暗。
且说探春自那日雷厉风行,镇住了赵姨娘及一众仆妇,府中下人表面确是敬畏了不少,但暗地里,那怨怼与非议却也如潮水般涌起。皆道:“三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手段倒比二奶奶还狠辣几分!”“可不是?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何况我们?”“如今要核减用度,断咱们的财路,可真真是要逼死人了!”
这日,探春与李纨、宝钗正核对往年与贾环、贾兰上学相关的开支账目。宝钗心细,忽指着一项道:“三妹妹,你瞧这项‘笔墨纸张、冰麝脂粉钱’,环哥儿、兰哥儿一年竟要使去二百两银子?我哥哥当初在家学里,一年这项也不过四五十两,已是极宽裕的了。”探春接过一看,冷笑道:“这必是那些买办捣鬼,拿着爷们的名头胡乱支取!还有这项,‘师傅节礼、通学往来’,更是糊涂账!把经手的人叫来!”
一时传了买办钱槐来回话。那钱槐是赵姨娘的干亲,素日与贾环交好,见是探春问话,虽有些怯,却还强撑着道:“回三姑娘,这皆是环三爷吩咐下来的,奴才们不敢不从。环三爷说,在外头交际应酬,不能失了l面…”探春不等他说完,便将那账本掷在他面前,怒道:“放屁!环儿一年才多大?能应酬些什么?便是应酬,何须使这许多冰麝脂粉?分明是你们这些奴才,欺他年幼,哄骗着他的名头,从中捞取好处!还敢攀扯主子?来人!将他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再让他老子娘来回话!”
钱槐吓得磕头如捣蒜。正乱着,忽见林之孝家的忙忙进来回道:“姑娘,宫里夏太监府上又来了人,这次不是小内监,是夏爷爷府上的大管家,说…说夏爷爷后日寿辰,府上若一时不便贺寿,便先‘借’两千两银子使使,日后一并…”
话音未落,探春气得柳眉倒竖,霍然起身:“一千两还不够,竟要两千两!真当我贾家是他们的银库不成?告诉他,没有!一分也没有!若要寿礼,明日我亲自绣个寿字屏风送去!”李纨忙拉她袖子,低声道:“三丫头,慎言!好歹虚应着,慢慢打发…”宝钗也道:“妹妹息怒,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正僵持间,忽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不…不好了!府衙来了几个差役,说…说咱们家放利钱的事儿发了,要传管家赖大、周瑞去问话呢!”
一语未了,又有一个婆子连滚爬爬进来,哭道:“姑娘们快去瞧瞧吧!赵姨娘在屋里上了吊了!幸亏发现得早,救下来了,如今正嚎着说活不成了,被亲生女儿逼死了!”
探春闻此一连串变故,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发黑,那刚强挺直的身躯,也不由得微微晃了一晃。她这才真切地l会到,凤姐往日当家的难处,以及这艘百孔千疮的巨船,正在如何加速沉没。她强自镇定,对李纨、宝钗道:“大嫂子,宝姐姐,这里先劳你们支撑,我去去就来。”说着,便挺直脊背,向外走去,那背影竟有几分决绝的悲壮。
而此时,谁也未留意到,一个小丫头悄悄走到紫鹃身边,塞给她一个小包,低声道:“姐姐,这是后街茜雪姐姐托人送进来的,说是几钱上好的人参须子,给林姑娘补身子。她如今嫁了人,开了个小酒馆,日子还过得去,一直记挂着宝二爷和园子里的旧情儿。”
紫鹃捏着那包参须,望着窗外沉沉暮色,只觉得这深宅大院,竟比那风雪荒野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