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带着渗入骨髓的凉意,淅淅沥沥下了整日,将姜家老宅的青砖灰瓦浸润得颜色深沉。
八岁的姜赫站在廊下,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洗得发白的肩线处已经被雨水打湿,深一块浅一块的颜色。他没带行李,只有一个褪了色的帆布背包,瘪瘪地挂在瘦削的肩上。
领他来的社工阿姨正和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低声交谈。那老者头发花白,身着中式盘扣上衣,目光如炬,正是不久前失去独子与儿媳的姜老爷子。
“…车祸留下的阴影还在,孩子不太爱说话,但很懂事…”社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姜赫垂着眼,盯着自已磨损的鞋尖。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他攥紧了背包带子,指节发白。
又一个可怜他身世,想要展示善意的富贵人家。他像一件被检验的物品,等待被决定去留。之前两家也是这般开始,最终都因他“阴沉寡言”、“不懂感恩”而将他送回福利院。
“小赫,过来。”社工阿姨温柔地招手。
姜赫抬起头,对上姜老爷子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却没有怜悯,反而像在评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这就是姜赫?”老爷子的声音洪亮,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姜赫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是姜爷爷,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老爷子语气干脆,没有多余的安慰,反而让姜赫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姜家不缺一碗饭,但需要堂堂正正的人。明白吗?”
姜赫再次点头。
“很好,带他去房间吧。”老爷子对旁边的佣人吩咐道,转身前又看了眼男孩单薄的衣服,“让厨房煮碗姜汤驱寒。”
没有虚假的亲热,没有过分的通情,这反而让姜赫松了口气。他被佣人领着穿过曲折的回廊,目光所及是古朴雅致的庭院,假山流水,雨打芭蕉,与他过去生活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通。
他的房间简洁而干净,有独立的卫生间,书桌衣柜一应俱全。窗外正好能看到庭院一角。佣人放下干净的毛巾和衣物便安静离开,留他独自一人。
姜赫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动弹。这一切太好,好得不真实,像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夜晚,姜赫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睁着眼看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老宅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风声。他睡不着,过去几个月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亲戚们推诿的嘴脸…
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姜赫早早起床,自已整理好床铺。他下楼时,老爷子正在餐厅看报。
“起了?吃早饭吧。”老爷子放下报纸,示意他坐下。
早餐是清粥小菜和煎蛋,简单却精致。席间无人说话,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姜赫吃得很快,但尽量不发出声音。
饭后,老爷子带他去了书房。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认得字吗?”老爷子问。
“认得一些。”姜赫小声回答。
老爷子抽出一本《三字经》,“念来听听。”
姜赫磕磕绊绊地读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停顿。老爷子并不催促,只在他卡住时提点一句。读完一段,老爷子点点头。
“以后每天下午来书房两小时,我教你读书写字。”不是商量,是决定。
姜赫怔了怔,轻轻“嗯”了一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姜赫逐渐习惯了老宅的生活。老爷子严厉却不苛刻,教他读书习字,也教他让人道理。宅子里的佣人不多,都礼貌而保持距离,这反而让姜赫感到自在。
他依然少言寡语,但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有时他会帮园丁修剪花草,或者安静地看一会儿池塘里的锦鲤。老爷子见他喜欢待在庭院里,便让人在槐树下架了个秋千。
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姜赫正在槐树下看书,忽然宅子里一阵骚动。佣人们脚步匆匆,面露紧张。他隐约听到“夫人要生了”、“快去请医生”之类的话。
姜老爷子难得露出焦急神色,在客厅来回踱步。姜赫安静地站在角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几小时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老宅的宁静。
产房门打开,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恭喜姜老先生,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爷子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那个包裹,眼中是姜赫从未见过的柔软与喜悦。他迟疑片刻,也悄悄靠近了些。
襁褓里是个红扑扑的小脸,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稀疏的毛发贴在额头上,小嘴微微嚅动着。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
“这就是你的妹妹,若清。”老爷子低声对姜赫说,语气中的喜悦掩藏不住。
姜赫怔怔地看着那个小生命,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妹妹?他从未想过自已会有家人,更别说一个这么小的妹妹。
“要抱抱吗?”老爷子突然问。
姜赫惊慌地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他怕自已笨手笨脚伤到她。
老爷子笑了,没再坚持,只是轻声对怀中的婴儿说:“清清,这是你哥哥,姜赫。以后让他保护你,好不好?”
婴儿仿佛听懂般,小手指动了动。
那一刻,八岁的姜赫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妹妹。
他看着那张小小的脸,暗自许下誓言——他会变得强大,会成为配得上“哥哥”这个名字的人,会永远守护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却将成为他生命之光的妹妹。
窗外,持续多日的阴雨终于停歇,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进老宅,正好落在婴儿安睡的脸上。
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