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赣州杂货铺 > 第5章
接下来的两天,杂货铺风平浪静。
林晚照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着父亲看店、打扫。她表现得异常温顺,仿佛已经接受了父亲那套“别好奇、别碰、别问”的说辞。林守业似乎松了口气,态度缓和不少,偶尔会跟她聊两句天气或是街坊的闲事,但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
那把老算盘依旧静卧柜台角落,再无异动。锁着翡翠平安扣的抽屉也再未打开。
但林晚照心里的疑团并未消散,反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她暗中观察着父亲,观察着每一个进店的顾客,试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或细微表情中捕捉蛛丝马迹。
她发现,父亲对待顾客有种微妙的区别。对于寻常来买油盐酱醋的街坊,他态度平淡,甚至有些疏离。但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客人,进店后并不急着看货,眼神会先与父亲有一个短暂的交流,然后父亲便会微微颔首,示意对方随他到柜台后侧光线更暗的角落低语几句。交易的东西也往往不是明面上的商品,有时是一个小布包,有时甚至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每当这种时候,午后的闷热几乎凝滞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赣州老城的瓦檐街巷之间。“林氏杂货”店内更是如此,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老挂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切割着这片昏沉的寂静。
林守业靠在柜台后的老藤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鼻梁上的老花镜滑落至鼻尖,将坠未坠。轻微的鼾声与他胸腔的起伏同步,在这片停滞的时空里,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林晚照的心跳却与这片安宁格格不入。她屏住呼吸,目光紧锁着父亲,确认他已陷入熟睡。机会稍纵即逝。
她蹑手蹑脚地挪到最里面那排货架前,借口整理顶层积灰的旧物,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深棕色的木盒挪到触手可及的边缘。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搭扣,她的呼吸微微一滞。那本诡异的账本,还有账本底下那角暗黄色的纸片…秘密似乎近在咫尺。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打开搭扣的瞬间——
叮铃铃——!
店门上的铜铃毫无预兆地猛然炸响!声音尖锐、急促,甚至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完全不同于往日顾客进出时那舒缓的叮当声,更像是一种宣告,或者说,是入侵。
林守业猛地惊醒,身体一颤,老花镜“啪”地一声掉在膝盖上。他慌忙抓起眼镜,有些狼狈地戴好,浑浊的睡眼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
林晚照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顺势拿起旁边一摞蒙尘的作业本,假装用力拍打着上面的灰尘,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发福的身影彻底挡住。来人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件领口紧绷的条纹POLO衫,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梳得油亮的头发试图掩盖稀疏的发顶,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不耐烦与市侩精明的神情。
是二叔林守仁。父亲唯一的弟弟。
对于这个二叔,林晚照的印象稀薄且不佳。早年他就极度鄙夷这间不赚钱的老铺子,嚷嚷着要出去闯荡挣大钱。这些年据说倒腾些建材生意,小有积蓄,便愈发瞧不起守着一亩三分地的长兄,平日极少露面,每次出现都仿佛钦差大臣巡视穷乡僻壤,言语间总带着刺人的优越感。
“大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够逍遥的,青天白日就跟周公约会儿上了?”林守仁迈着四方步走进来,擦得锃亮的皮靴底重重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回响。他嫌恶地环视着挤挤挨挨的货架,手指随意抹过一层浮灰,嘴角撇得更深,“啧,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老棺材瓤子的德行,半死不活。”
林守业从藤椅上缓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抬手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这老林家祖产,我还不能来看看了?”林守仁走到柜台前,故意把沉甸甸的皮包“咚”一声撂在台面上,震得那紫砂壶里的茶水都晃了几晃。他的目光扫过一旁垂着眼拍灰的林晚照,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呦嗬!这不是咱们家的大学生晚照吗?什么时候滚…啊不,回来的?听说你在上海那什么大厂被优化了?啧啧,现在这世道,念再多书也不顶饭吃啊。不过回来也好,女孩子家,漂漂亮亮的,早晚得找个人嫁了安稳过日子嘛。”
他的话像沾了蜜油的玻璃碴,听得林晚照胃里一阵不舒服。她抬起眼,勉强扯出个笑:“二叔好。”
林守业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弟弟这番腔调极为不满,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重复问道:“有事?”
林守仁嘿嘿一笑,身体向前倾,肥胖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却刚好能让角落里的林晚照听得一字不落:“哥,我上次跟你提的那桩好事,琢磨得咋样了?人家王老板可是拍了胸脯的,诚心想要!价钱嘛…只要你点头,兄弟我再去帮你说道说道,还能再往上窜一窜!”
林守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不卖。这事,没得商量。”
“哥!你真是头倔驴!”林守仁的音调猛地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你死守着这破铺子、烂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啊?人家王老板开的价,够你在新城那边全款拿下套百来平的精装房,舒舒服服养老了!那块破玉牌又不是什么千古绝品,老祖宗传下来压箱底的宝贝,你至于吗?你…”
“闭嘴!”林守业猛地一声低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游说。那声音并不算震耳,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冰冷的威严,甚至有一丝凌厉的警告意味,他的视线疾速扫过林晚照,又钉回弟弟脸上。
林守仁被吼得噎住了,胖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多了嘴,悻悻然地收声,但眼神里依旧满是无法理解的不甘和焦躁。
玉牌?又是玉牌!林晚照的心猛地一跳。是向赵阿婆抵押的那种翡翠玉佩?还是另有所指?父亲如此坚决地抗拒一笔巨额的交易,这铺子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她无法想象的秘密?
林守仁喘了口粗气,像是要把憋闷吐出去,换上一副看似苦口婆心实则步步紧逼的表情:“哥,我这可全是为你着想。你说你年纪也…”
他的话再次被突兀地打断。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店门外传来的一个温柔却带着明显颤音和迟疑的女声。
“请问…林老板在吗?”
店内的三人几乎同时扭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门槛外的光晕里,站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淡紫色连衣裙,身形单薄。她面容清秀却异常憔悴,眼眶红肿,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悲痛,强忍着才没有继续流泪。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怀里护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看到店里不仅有林老板,还有另外两个陌生人——尤其是一身商人气息、面色不虞的林守仁——女人明显地犹豫了,脚步黏在门槛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无助。
林守业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认得这个女人,又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些许意外。他狠狠瞪了还想开口的林守仁一眼,目光中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随即快步从柜台后绕出,迎向门口,语气在不自觉中放得极为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苏女士?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快,请进来说话。”
被称为苏女士的女人像是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迈过高高的木质门槛。她的目光快速而慌乱地扫过逼仄的店铺,在林晚照脸上和林守仁那不友善的脸上短暂停留,手指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攥得更紧,指节白得吓人,显露出内心巨大的不安和挣扎。
林守仁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这个不期而至、看起来与这破旧杂货铺格格不入的女人,又瞟了一眼哥哥异于常情的接待态度,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又好奇的光,暂时闭上了嘴,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
林晚照的心却悄然提了起来,悬在半空。这个女人,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悲伤,她怀里那个看似价值不菲的首饰盒,父亲那不同于对待普通顾客的、近乎郑重的态度…这一切细节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强烈的、非同寻常的气息。
她的直觉告诉她,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柜台角落。
那把油亮乌黑的老算盘,在从门缝透入的、略显晦暗的光线下,静默地反射着幽微的光泽。
而就在她目光落上去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
最右边的那一列算珠,最下方一颗原本处于“下”位的珠子,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跳动了一下,旋即又落回原位。
仿佛一个沉寂已久的活物,被新来的气息惊动,短暂地苏醒了一瞬,又归于蛰伏。
无声地预兆着,下一笔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生意”,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