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袋钱,沉得坠手,也烫得圆心坐立难安。夜里,她将它们藏在炕洞最深处,用冷灰细细覆盖,可总觉得那银光能穿透泥土和砖石,招来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京云洲依旧沉默,擦拭他的弓弩,或是打磨一些圆心看不懂的、结构精巧的铁器零件,侧脸在油灯下凝着一层冷硬的釉光。
里正家老大带来的消息像跗骨之蛆。王记杂货铺的王掌柜,镇上谁不知道那是笑面虎,背靠着衙门里的舅爷,平日里压价盘剥乡里,手段阴得很。
圆心连着几天没睡好,眼下泛着青黑。她尝试着继续染布,可手抖得连染料都调不均匀。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又回来了,比面对两个前夫哥的冷漠时更甚——那时最多心死,现在却可能真的会死。
京云洲将她的焦灼看在眼里,没说什么。直到一天清晨,他套上那件半旧的深色布袍,语气平常得像只是去砍担柴:“我去镇上趟。”
圆心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一拍:“去……去做什么?”
“买盐。”他答,目光掠过她煞白的脸,顿了顿,添了句,“顺便听听消息。”
他这一去,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回来时,手里果然拎着一小袋官盐,脸上看不出端倪。但圆心敏锐地嗅到,他身上除了山林间的清气,还沾着一丝极淡的、镇上茶馆里廉价的烟丝味。
夜里,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在黑暗中:“王掌柜的外甥,在陇州府衙做书吏。”
圆心蜷在炕角,指甲掐进掌心。
“里正昨夜被叫去吃了酒。”他又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回来时,袖子里沉甸甸的。”
圆心喉咙发干,一个字都吐不出。贿赂了,上下都打点了。下一步是什么?找由头查抄?还是直接派几个痞子夜里来“拜访”?
“后山的矿坑,”京云洲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丝毫波澜,“我填了。”
圆心猛地看向他黑暗中的轮廓。
“那几条能快半日的近道,放了捕兽夹,摆了迷障,暂时不能走了。”
他一句一句,像在拆解一道必死的棋局,冷静得令人心寒。每说一句,圆心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是在斩断所有可能被抓住的把柄,也是在……准备后路?
“那我们……”圆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怎么办?”
黑暗中,京云洲似乎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即使看不清,圆心也能感觉到那两道沉甸甸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等。”他说。
“等什么?”
“等他们先动。”他的声音低下去,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寒意,“或者,等一个能让他们不敢动的时机。”
日子突然变得极其难熬。圆心不敢再大量收布,染缸也闲置了。王大几个没了活计,偶尔来探头探脑,被京云洲冷眼扫过,便讪讪地缩回去。村里开始有了一些窃窃私语,关于京家突然发财又突然沉寂的猜测,像潮湿处的霉菌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
圆心尽量不出门,整日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她想起第一次离婚后,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看日升月落,觉得人生再无盼头。那时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绝望像冰水,慢慢淹过口鼻。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怯懦。
圆心一个激灵,警惕地望过去。京云洲从屋里出来,无声地走到门后。
门外站着的,是邻家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媳妇,人们叫她阿阮。她男人死得早,婆家嫌她生不出儿子,将她赶回了石臼村的娘家,平日里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像个透明的影子。此时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指绞得发白。
“京、京大哥……圆心姐……”她声音细得像蚊蚋,眼神慌乱地四下瞟,“我……我听说你们前阵子收布……”
京云洲没开门,只隔着门缝看她:“现在不收。”
阿阮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嘴唇哆嗦起来:“就、就一匹……是我自己织的,染坏了,颜色深……我、我娘病的厉害,等着抓药……求求你们,便宜点也成……”她说着,眼眶就红了,却死死忍着不敢掉泪,那卑微的绝望几乎要从门缝里溢进来。
圆心心里猛地一刺。她想起自己当初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连杯热水都没人递的样子。她看向京云洲。
京云洲沉默着,拉开了门闩。
阿阮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迈进院子,将包袱放在地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匹土布,染得颜色斑驳不均,深一块浅一块,确实难看。
圆心蹲下去摸了摸,布质倒是厚实。她正想开口说这布我买了,京云洲却先她一步,拿起那匹布,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那极不均匀的色泽,忽然问:“用什么染的?”
阿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怯生生道:“就、就是后山那种黑紫色的浆果,掉地上烂了的……我捡回来试试,没想……”
京云洲不再多问,从怀里摸出比市价高不少的铜钱,数给她:“布我收了。嘴严些。”
阿阮看着那比她预期多出许多的铜钱,愣住了,随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住磕头:“谢谢京大哥!谢谢圆心姐!你们是好人!是好人!我绝不会往外说!打死也不说!”
圆心赶紧把她扶起来,心里酸涩得厉害。
阿阮千恩万谢地走了,抱着那救命的铜钱,脚步都轻快了些。
圆心看着地上那匹丑布,叹了口气:“这布……”
话没说完,京云洲却拎起那匹布,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冷水,猛地浇了上去!然后又拿起灶膛里的柴灰,粗暴地揉搓着染得最深的那几块区域。
“你干什么?”圆心惊呆了。
京云洲手下不停,声音冷硬:“看看是不是真的洗不掉。”
冰冷的水混着黑灰淌下来,但那斑驳的深色,尤其是那些用烂果染就的区域,竟然真的牢牢扒附在纤维上,只是被灰烬弄得更加肮脏不堪。
京云洲的动作停住了。他盯着那匹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布,眼神深得吓人,仿佛透过这丑陋的表象,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圆心忽然想起京云洲说过,官营染坊的色牢度,有时也未必及得上某些意外的发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嚣张的脚步声和吵嚷声!
“就是这家!前几天就是他们偷偷卖布!”
“开门!里正查问!”
哐哐的砸门声粗暴地响起,伴随着王掌柜那油滑又阴冷的声音:“京猎户,开开门吧?有点事儿,想跟你婆娘打听打听。”
圆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浑身发冷。
他们来了!
京云洲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看那扇被砸得摇晃的院门,反而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那匹被冷水柴灰浸染得污糟不堪、颜色却异常顽固的丑布。
然后,他抬起了眼。
目光越过惊恐的圆心,落在剧烈震动的门板上,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冰冷骇人的戾气,和一种被彻底冒犯了的暴怒。
“等着。”他对圆心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他转身,却不是去开门,而是大步走向屋角,一把抄起了那柄打磨得锃亮、寒光四射的——钢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