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云洲那句“会死人的”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圆心耳膜里,余音带着森然的寒气。她看着他转身走向镇外,背影在黄土飞扬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料峭,把那袋劣质盐和老妇人的愁苦都甩在了身后。
圆心小跑着跟上,一路无话。那句警告沉甸甸地压着她,可胸腔里那点被几十枚铜钱烫热的东西,却没完全凉下去。反而像被逼到角落的兽,龇起了更尖锐的牙。死?她离两次婚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快死了,不也喘气到了现在?
回到茅屋,气氛比往常更凝滞。京云洲擦拭他的柴刀,一遍又一遍,刀面冷光流转,映不出他眼底分毫情绪。圆心蹲在院子里,机械地编着草绳,指尖被粗糙的草茎磨得生疼,脑子里却反复滚着那袋硌牙的盐块,和京云洲最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
几天后,京云洲又一次准备进山。他检查绳套和柴刀,状似随意地开口:“北面深潭附近,有种灰白色的石头,味咸。牲口偶尔会去舔。”他系紧裤脚,没看圆心,“若无事,可去捡些回来,喂鸡鸭或许能多下蛋。”
说完,他背上装备,身影没入晨雾弥漫的山林。
圆心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灰白色的石头?味咸?喂鸡鸭?
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是盐矿的露头!他根本不是让她去捡石头喂鸡!他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甚至随时可以否认的方式,给她指了一条路!一种战栗般的兴奋攫住她,比当初签下第一单合同时更猛烈。
她立刻翻出最结实的背篓和一把小锄头,按照他模糊指示的方向钻进山里。路很难走,荆棘扯破了她的裙摆。她找到那处深潭,果然在岸边湿润的泥土里,发现了一些不起眼的、带着白色结晶的石头。她捡起一块,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一股极其纯粹、粗粝的咸味瞬间炸开,远比官盐铺子里那又黑又苦的货色强烈百倍!
狂喜冲得她头晕目眩。她疯了一样开始挖掘,专挑那些颜色更白、结晶更明显的石块,直到背篓沉得她几乎背不动。
回去的路更加艰难,汗水迷了眼睛,背篓的肩带勒进肉里。但她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她脸颊通红。
夜幕降临时,京云洲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院子里那一大堆灰白石头,和瘫坐在旁边、浑身泥污、累得几乎散架却眼睛发亮的圆心。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堆石头上停留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放下猎物,开始生火做饭,一句没问。
圆心喘匀了气,挣扎着爬起来。她搬来平时捣药的石臼,清洗干净,挑出几块品质最好的盐矿石放进去,开始用力捶打。哐哐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石头很硬,震得她手臂发麻。她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直到把石块捣成粗糙的粉末。
京云洲煮好了粥,盛了一碗放在她手边,自己则坐在一旁,就着火光打磨一把新做的弓弩零件,对那刺耳的噪音和飞扬的石粉视若无睹。
圆心歇了口气,把捣好的石粉倒进清水里搅拌、溶解,然后用京云洲一件旧衣改成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过滤。浑浊的盐水渗下去,留下沙石残渣。反复几次,盐水变得清澈了些。
她看着这盆来之不易的盐水,发愁如何结晶。直接煮?太费柴火,痕迹也太明显。
京云洲打磨弓弩的动作停了停,他起身,从屋后搬来几块平整的薄石板,用石头架在将熄未熄的灶火余烬上。“夜里风大,”他淡淡说,“摊开,干得快。”
圆心眼睛一亮,立刻将滤好的盐水小心地浇在微热的石板上。水分嗞嗞地蒸发着,在月光下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
她守了大半夜,不停地用树枝刮下结晶,再次溶解,再次浇上,提纯。京云洲屋里的灯早已熄了,仿佛对她这番折腾毫无兴趣。
第二天一早,圆心盯着石板上那层明显细腻洁白了许多的盐霜,心脏砰砰直跳。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
纯正的咸味,几乎没有苦涩杂质!
成功了!哪怕只是最简陋的提纯,也远胜官盐!
她兴奋地抬头,却发现京云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她和那点可怜的成果。他走过来,也用手指沾了点盐,尝了尝,脸上没什么表情。
“比官盐强。”他陈述事实,然后话锋一转,“但这量,喂鸡都不够。”
一盆冷水浇下来。圆心看着那一点点盐,亢奋褪去,现实的难题冰冷浮现:开采,粉碎,提纯……每一样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瞒不住任何人。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
“而且,”京云洲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堆显眼的矿石,声音压低了,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私采盐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一旦泄露,不等官差上门,附近靠着官盐活命的村匪路霸,就能把这座茅屋踏平,把我们两个剁碎了喂狼。”
圆心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看向那堆矿石,像看着一堆随时会爆炸的雷火。
京云洲不再多说,转身拿起工具又要进山。
就在他快要走出院门时,圆心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却透着一股狠劲:“如果……不是私盐呢?”
京云洲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如果……是‘药盐’呢?”圆心脑子转得飞快,抓住了一线模糊的灵光,“就说……就说这是从深山里某种特殊岩层里采来的,有强身健体、预防疾病的奇效,所以颜色味道才和普通盐不一样!只卖给那些有钱又怕死的富户!量少,价高,不容易引人注意……”
她越说越快,把自己都说服了:“对!药盐!不走量,不走官盐的路子,就做一小撮人的买卖!那些人惜命,舍得花钱,也不敢声张!”
京云洲缓缓转过身。
晨光熹微,落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明暗不定。他看着圆心,看了很久,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麻烦或一个傻子,而是在评估一件极其危险、却又可能蕴含巨大价值的武器。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
许久,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近乎幻觉。
“七日后,”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陇州府有集。有几个从州府来的药材商人会停留。”
说完,他转身,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里。
圆心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又热血沸腾。她看着那堆要命的石头,又看看石板上那点洁白的希望。
一条钢丝,已经悬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