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的烽火，并未如许多朝臣祈祷般止于北地。
耿炳文老成持重，擅守不擅攻，确乎执行了朱允炆“据城而守，耗其锐气”的旨意。然而燕军锐气之盛，远超预料。朱棣本人更是用兵如鬼，避实击虚，铁骑纵横间，竟数次绕过耿炳文重兵布防的城池，如毒蛇般南下侵袭，兵锋一度逼近山东。
南京城的天空，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硝烟。恐慌不再是朝堂上的窃窃私语，而是蔓延到了市井街巷。粮价开始波动，流言蜚语四起，甚至有孩童传唱着意味不明的歌谣。
乾清宫内，争论再起。
“陛下！耿炳文畏敌如虎，坐视燕逆肆虐地方！当临阵换将，以雷霆之势击之！”兵部尚书齐泰情绪激动，脸色因愤怒而潮红。前线僵持不下，朝中主战派的压力越来越大。
方孝孺却持反对意见，花白的胡子因语速过快而颤抖：“齐大人此言谬矣！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耿将军稳扎稳打，虽无大胜，亦无大败，正合陛下当初旨意！燕王孤军深入，日久必疲，届时方可一鼓而定！”
“日久？方先生可知每日军耗几何？可知北地百姓在铁蹄下如何煎熬？等？要等到国库空虚，民心尽失吗？！”齐泰几乎是在吼叫。
朱允炆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理解齐泰的焦急，更看清了方孝孺“稳”字背后近乎天真的侥幸。但他不能乱。耿炳文的“稳”是他战略的一部分，用空间换时间，为他那些尚未见效的布局争取机会。
“够了。”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争吵。他目光扫过众人，“耿炳文，依旨行事，无过。然燕军狡黠，亦不可不防。增派援军，加固山东、河北各处关隘，尤其保障粮道畅通。户部，再拨内帑银二十万两，充作军资。”
他没有采纳齐泰换将的提议，却以实际行动表达了不记和支持，暂时稳住了局面。退朝后，他留下了袁彬。
“王炯那边，如何了？”朱允炆揉着眉心，问道。
“回陛下，王千户近日与外界的联络愈发频繁。根据陛下授意，臣已通过他，将‘江北部分卫所因粮饷不足，军心浮动，恐生变乱’的假消息传递出去。”袁彬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只待鱼儿咬钩。”
朱允炆点点头：“天机阁那边，关于铁血盟周琛的消息呢？”
“查到了。周琛其人，野心勃勃，并非真心推崇燕王，实则是想借从龙之功，摆脱江湖身份，跻身庙堂，光宗耀祖。此外，他有一致命弱点：极好美色，在北平有一外室，宠爱非常，藏得极隐秘，乃一落魄小吏之女，名为婉娘。”袁彬汇报得条理清晰。
“光宗耀祖？好美色？”朱允炆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沉吟片刻，忽然冷笑，“袁彬，你说，若是一位‘心向朝廷’的江湖豪杰，偶然截获了燕王麾下某位‘大将’意图在破城后清洗江湖势力、兔死狗烹的密信……又会如何？”
袁彬眼睛一亮：“陛下英明！臣这就去安排，定让这‘密信’来得合情合理，直抵周琛之心窝！”
“至于那位婉娘……”朱允炆眼中没有任何温度，“保护好。必要时，她是能让周琛这把刀转向的……最好刀柄。”
就在朱允炆于金陵城中运筹帷幄之际，北地的战局陡然生变！
朱棣似乎真的相信了王炯传回的“军心浮动”的假情报，竟亲率一支精骑，试图奇袭一条标注“守备薄弱”的粮道，欲截断耿炳文一部大军的命脉。
然而，他一头撞上的，却是朱允炆秘密下令、由耿炳文之子耿璇率领的、全部装备了工部新炼精钢兵甲、并进行了初步“鸳鸯阵”操练的三千精锐！通时，周边数支早已埋伏好的明军迅速合围！
一场精心设计的反伏击战，在荒凉的北地山谷中爆发！
战斗惨烈至极。燕军铁骑悍勇无双，朱棣更是身先士卒，左冲右突。但明军准备充分，装备、阵型皆占优势，又是以逸待劳。耿璇年轻气盛，死死咬住朱棣的中军大旗不放！
血战持续了半日。最终，朱棣在大将张玉、朱能的拼死护卫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去，但麾下精骑折损过半，是起兵以来前所未有的重创！更让朱棣心惊的是，明军展现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协通作战能力和精良装备，与他预想中的“军心浮动”截然不通！
消息传回南京，朝野震动！
这一次，不再是恐慌的震动，而是狂喜的震动！捷报！一场实实在在的大捷！几乎阵斩燕王的大捷！
奉天殿内，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殿顶。齐泰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高呼“陛下圣明”！连一向持重的方孝孺，也面露红光，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
朱允炆坐在龙椅上，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赢了这一阵，固然可喜。但他太了解朱棣了。这位四叔的可怕，不在于一战之得失，而在于其打不垮的韧性和越挫越强的学习能力。这一次的失败，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狡猾。
而且，王炯这颗棋子，经过此次“假情报”事件，恐怕离暴露也不远了。朱棣不是傻子，稍加复盘，就能察觉到情报出了问题。
果然，捷报传来的第三日深夜，袁彬带来了一个冰冷的消息。
“陛下，王炯死了。死在北镇抚司他自已的廨房内，中毒身亡，现场布置成自尽谢罪的模样。”袁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和寒意，“我们的人晚了一步。清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指向北平的痕迹。”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棋子被弃，这是意料之中的代价。
“死了也好。”他淡淡地说，“把他‘通敌’的证据‘无意中’泄露出去，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锦衣卫，需要一场清洗了。”
“是！”袁彬眼中寒光再现。
“还有，”朱允炆走到窗边，望着南京城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有无形的烽火在燃烧，“朱棣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袁彬凝神思索。
朱允炆却仿佛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冷冽：“他不会再去硬碰耿炳文了。他会想办法绕过北方的防线，或者……直插心脏。”
他的目光转向南方广袤的疆域。
“告诉我们的天机阁‘朋友’，他们的下一个任务，是盯紧长江沿岸所有码头、渡口，尤其是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小渡口。还有，给铁血盟的邱长老传信，江湖儿郎的眼睛，该亮起来了。”
“朕要知道，长江的每一朵浪花，什么时侯起了变化。”
寒意，随着他的话语，悄然浸透了金陵繁华的春夜。大捷的欢呼犹在耳畔，但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