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民国二十年初春,黄浦江的水裹挟着泥沙,在码头边翻涌成浑浊的浪。凌羡初站在“太澜”号邮轮的甲板上,指尖夹着支雪茄,看岸边的万国建筑群越来越近。十九岁的他换了副模样,穿一身藏青色西装,领口别着红宝石领针,嘴角总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活脱脱一副从北平来的纨绔子弟。
“时豫先生,上海到了。”身后传来副官压低的声音,他是组织安排的接应人,对外身份是凌羡初的跟班。凌羡初并不吸烟,为了掩人耳目,将雪茄点燃:“知道了,记住,从现在起,我是北平来的败家子,姓时名豫,花钱如流水,好色如命。”他扯了扯领带,随着人群下了船。
三天前,沈明在陶然亭的芦苇丛里给他布置任务:“上海的党组织遭了重创,需要有人打入租界的洋人圈子。你凌家在北平的名声,加上这身纨绔打扮,正好能混进去。记住,你的任务是查清英国领事贝德纳与日本军方的秘密交易,代号‘浮城’。”
码头边停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司机穿着雪白的制服,见凌羡初下船,忙不迭地打开车门:“时先生,张老板在百乐门备了酒,说是要为您接风。”凌羡初挑眉,一脚踩在车门踏板上:“张老板有心了。对了,酒我不稀罕,有没有新鲜的美人?”司机笑得谄媚:“您放心,百乐门的头牌今晚都在。”
车窗外,黄包车夫在雨里奔跑,西装革履的洋人搂着旗袍女子钻进舞厅,报童举着“九一八事变”的号外在人群里穿梭。凌羡初看着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忽然想起周明说的话:“上海就像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跳舞。你要做的,就是在他们跳得最欢的时候,扯下那张假脸。”
百乐门的霓虹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凌羡初被一群旗袍女子簇拥着走进包厢,张老板,一个满脸横肉的鸦片商忙起身迎接:“时少爷可算来了!北平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一进门就把咱们上海的姑娘比下去了。”
凌羡初捏了捏身边舞女的下巴,笑得轻佻:“张老板说笑了。北平的姑娘是牡丹,上海的姑娘是玫瑰,各有各的销魂处。”他接过酒杯,目光却在包厢角落的阴影里转了一圈——那里坐着个穿风衣的男人,手指在桌下敲着摩斯密码。
是自己人。
凌羡初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越发浪荡,搂着两个舞女就要往楼上走:“这地方太吵,咱们换个清静点的地儿。”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一个高鼻梁的洋人正揪着个舞女的头发,嘴里骂着污言秽语,手里的红酒瓶往舞女头上砸去。周围的人都不敢作声,连巡捕都装作没看见。
凌羡初忽然笑了,挣开身边的女子,慢悠悠地走下楼:“这位洋先生,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他说着,抬手夺过红酒瓶,反手往吧台上一磕,瓶底瞬间碎裂,锋利的玻璃碴对着洋人的喉咙,“在北平,敢动我时豫看上的女人,是要掉舌头的。”
那洋人显然没把这个中国少爷放在眼里,伸手就要推他。凌羡初侧身躲过,手腕一翻,玻璃碴在洋人脸上划开道血口子:“知道我是谁吗?北平时家,忘了,你们洋人记性不好。”他故意提高声音,“就是那个能让南京政府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家。”
洋人脸色一白,捂着流血的脸往后退。凌羡初扔掉酒瓶,掏出块银元扔给那舞女:“受惊了,拿去买胭脂。”他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包厢角落里的风衣男人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回到北平会馆时,已是深夜。凌羡初脱掉西装,从领针里抽出根细如发丝的铜丝,打开了藏在床板下的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海利蒙特号,七日晚。”
随家小院的桂花落了满地,空气里飘着甜腻的香气。随若忆坐在桥边写生,画纸上的红鲤这次朝着右方摆尾——代表“安全”。十六岁的她穿着月白色的学生服装,发梢别着朵桂花,看似安静的眉眼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觉。
“若忆,你父亲回来了!”江黛云的声音带着惊喜,打断了她的思绪。随若忆抬头,看见随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背着旧皮箱从巷口走来。他比半年前瘦了许多,眼窝深陷,却依旧挺直着脊背。随若忆跑过去,接过皮箱。
“父亲。”她轻声唤道,目光在父亲袖口的磨损的痕迹。随景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长高了。”他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小桥流水,最终落在画纸上的红鲤上,“画得真好。”随若忆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的语气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审视,她垂眸:“瞎画的。”
晚饭时,随景说起北平的见闻,却绝口不提东北的战事。随若忆知道他在隐瞒,像她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样。饭后,她在父亲的皮箱里发现了张揉皱的《盛京日报》,上面报道着日军在沈阳的暴行,旁边用铅笔写着“速运药品至锦州”。
深夜,随若忆悄悄来到于曼的住处。弄堂深处的阁楼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于曼正在整理密电码,见她进来,推过来杯热茶:“慕刃同志,有个紧急任务。”“什么任务?”随若忆接过茶杯,指尖有些发凉。
“英国领事贝德纳要在海利蒙特号上举办宴会,邀请的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商人。”于曼在地图上圈出黄浦江入海口的位置,“我们得到消息,这可能是场鸿门宴。你的任务是混进去,查清贝德纳的目的。”
随若忆想起父亲今天收到的烫金请柬,原来他也在受邀之列。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要做什么?”“不清楚。”于曼摇摇头,“但贝德纳最近与日本领事馆往来密切,我们怀疑他想利用这些商人的影响力,为日军输送战略物资。”她从抽屉里拿出支口红,“这是微型相机,你知道怎么用。”
随若忆接过口红,旋开底座,里面果然藏着个镜头:“我明白了。”回到家时,随景还在书房看书。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随若忆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她是江南的水做的,太柔弱。可现在,她却要和父亲在同一条船上,戴着不同的面具,执行着或许有关联的任务。
“忆宝,”随景忽然开口,“后天的宴会,你也一起去吧。”
随若忆愣住了:“我?”
“贝德纳要举办宴会,邀请了我们。”随景合上书,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随若忆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简单的相亲,贝德纳的邀请里藏着阴谋。她点头:“好。”
出发前夜,随若忆在画夹里藏好口红相机,又将那枚银质刀片藏进袜筒。江黛云帮她整理礼服时,忽然叹了口气:“忆宝,你要是永远长不大就好了。”随若忆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母亲,人总要长大的。就像这院子里的流水,总要流向大海。”
海利蒙特号像条银色的巨鲸,泊在黄浦江的码头。暮色四合时,宾客们陆续登船,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忘了岸边正在燃烧的战火。凌羡初穿着香槟色的西装,搂着两个打扮妖娆的舞女,摇摇晃晃地走上跳板,一副醉生梦死的纨绔模样。
“时少爷,里面请。”侍者恭敬地引路,眼底却藏着鄙夷。凌羡初故意踩掉了侍者的托盘,红酒洒了满地:“不好意思,脚滑。”他掏出几张英镑扔在地上,“够赔你的托盘了吗?”周围传来窃笑声,凌羡初却毫不在意,搂着舞女径直走向宴会厅。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快速扫过,落在远处的随景身上。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被推开。随若忆挽着随景的手臂走了进来,白色的礼服在水晶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发间的珍珠发卡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凌羡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这张脸像极了江南的水墨画,清冷中带着韧劲,与周围的浮华格格不入。
随若忆也注意到了这个浪荡的北平少爷。他脸上的笑容看似轻浮,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尤其是在看向那些洋人的时候,嘴角藏着不易察觉的嘲讽。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和她有婚约的凌羡初。
“那位是?”随若忆轻声问父亲。
“北平来的时豫,听说家里是做军火生意的。”随景的语气带着警惕,“少跟他打交道。”舞曲响起时,贝德纳,一个矮胖的英国男人,挺着啤酒肚走过来,对随若忆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随小姐,能赏脸跳支舞吗?”
随若忆正要拒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佻的声音:“贝德纳领事,这位小姐可是我先看上的。”凌羡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把玩着枚金币:“不如这样,谁赢了金币,谁就请随小姐跳舞。”
贝德纳显然没把这个中国少爷放在眼里,冷笑一声:“时少爷想怎么玩?”“很简单。”凌羡初将金币抛向空中,在落下的瞬间伸手接住,“猜正反。”
随若忆看着他的手,那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薄茧,绝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她忽然想起母亲描述的凌家公子——沉稳,博学,眼神像北平的秋水。
“我猜正。”贝德纳说。
凌羡初摊开手,金币的反面朝上。他得意地笑了:“看来今晚的运气在我这边。”他对随若忆伸出手,“随小姐,请。”
随若忆将手放进他掌心,触感微凉。跳舞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墨味,混合着硝烟的气息——那是经常接触枪支的人才有的味道。她忽然开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凌家的公子,喜欢扮成纨绔吗?”
凌羡初的动作顿了顿,旋即恢复自然,笑着反问:“随家的小姐这么聪明吗?”随若忆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轻浮,只有警惕与探究,像在确认什么。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和她一样,戴着面具。
“船好像在动。”随若忆轻声说,目光望向窗外,岸边的灯火正在远去。凌羡初的脸色沉了沉:“看来贝德纳先生,想请我们在海上过夜。”
午夜的钟声刚过,宴会厅的水晶灯骤然熄灭。骤起的黑暗里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随即被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压下去。宾客们茫然四顾,才发现原本敞开的舱门已被厚重的钢板封死,窗棂外焊着的铁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整艘船成了密不透风的铁牢。
贝德纳站在高台上,原本油滑的脸上此刻爬满狞笑,手里的左轮手枪在灯光下晃出危险的弧光。"各位不必惊慌。"他的中文带着古怪的腔调,像钝刀在玻璃上刮擦,"只是请各位留步,陪我做笔生意。"
随景下意识将随若忆往身后拽了拽,才惊觉这孩子竟没发抖。他自己掌心早已沁出冷汗,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张老板瘫在椅子上,几个洋行经理正低声咒骂,而那些方才还巧笑倩兮的女眷们,此刻缩在角落,脸色比应急灯还白。
"生意?"有人壮着胆子喊,"贝德纳领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贝德纳猛地拍响巴掌,两侧的舱门应声打开,几条眼露凶光的德国黑背被士兵牵着,铁链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你们的仓库里,藏着我要的东西。"
他扬手甩出一叠文件,照片上赫然是各家商行的仓库全景,标注着军火、汽油、药品的具体位置。"这些,都是日军急需的。让你们的人天亮前送到码头,我就放各位回家。"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女眷,"否则,这些美丽的小姐们,就得尝尝我的猎犬有多饿了。"
尖叫声再次炸开。一个穿粉色礼服的小姐吓得晕厥过去,被同伴七手八脚扶住。随若忆看着那片混乱,忽然想起去年在霞飞路看到的一幕——巡捕用枪托殴打游行的学生时,也是这样的恐惧与绝望。
她悄悄捏了捏藏在袖中的刀片,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指尖安定了些。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后方的时豫,那个北平来的纨绔少爷,此刻正靠在罗马柱上,指间转着枚金币,脸上的浪荡笑容不知何时敛了去,眼神像淬了冰的钢针,直直射向贝德纳。
这人,果然不是真的纨绔。随若忆心里微动,忽然往前迈了半步。
"忆宝!"随景急忙去拉,却被她挣开。
"贝德纳领事。"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混乱的尖叫,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包括贝德纳和那个叫时豫的北平少爷。贝德纳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随小姐有何见教?"
随若忆迎着他的目光,杏白色旗袍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朵临水的玉兰花,看似柔弱,却带着不容折辱的骨。"您要的物资,我父亲的仓库里有三分之一。"她语速平稳,像是在说笔再寻常不过的药材生意,"西药、纱布、还有您清单上的二十箱无烟煤。"
贝德纳挑眉:"哦,那又如何?"
"我知道另外两家的仓库在哪。"随若忆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张老板,"包括张老板藏在租界外的那批步枪。我可以告诉您地址,但您要放了所有人。"
"忆宝!"随景的声音发紧,他不知道女儿何时摸清了这些机密,更怕她因此惹上杀身之祸。贝德纳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随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凭这个。"随若忆抬手摘下发间的珍珠发卡,将背面转向贝德纳,"这是您给日本领事馆发密电时用的密码本扉页图案,我父亲的书房里有备份。"
贝德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图案是他与日军联络的最高机密,连副手都未必知晓。他死死盯着随若忆,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江南少女。角落里的时豫也愣了愣。他本已摸出袖中的细铁丝,准备趁乱开锁,此刻却停了动作。这女子不仅胆识过人,竟还藏着这样的本事——她方才在舞池里问他是不是凌家公子时,眼里的探究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好。"贝德纳缓缓收起枪,"我给你一个小时。如果你说的地址属实,我就放所有人下船。"随若忆点头,被士兵"请"到通讯室。随景想跟过去,却被拦住。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总爱蹲在桥边看鱼,那时他以为这孩子性子太软,如今才明白,江南的水既能养出柔,也能养出穿石的韧。
时豫趁众人注意力集中在通讯室,悄悄溜到后台。他从通风口窥见随若忆正在报地址,语速均匀,连哪个仓库的第几排货架都报得分毫不差,显然是早有准备。当她报出最后一个地址时,贝德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那是日军在上海的秘密军火库,连他也是上周才知晓。
半个时辰后,贝德纳的副官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贝德纳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挥了挥手:"放他们走。"
舱门打开的瞬间,海风吹了进来,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女眷们互相搀扶着往外走,男人们跟在后面,没人说话,却都忍不住回头看随若忆。她站在那里,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场寻常的交易。
随景冲过去,紧紧抱住女儿,声音都在发颤:"傻孩子,你吓死父亲了。"随若忆回抱住他,下巴抵在父亲肩上,轻声道:"父亲,没事了。"经过时豫身边时,随若忆脚步顿了顿。时豫朝她举了举杯,脸上又挂上那副浪荡笑容,眼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随小姐好胆识。"
随若忆淡淡颔首,没说话,跟着父亲走下跳板。码头上的风更大了,吹得她发梢乱飞,她回头望了眼海利蒙特号,那艘银色的巨鲸在夜色里像头蛰伏的猛兽。她知道,贝德纳不会善罢甘休,这场交易只是暂时的平静,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而时豫站在甲板上,看着随若忆的背影消失在码头的灯火里,指尖摩挲着那枚刻着"鸿"字的铜扣。他忽然觉得,上海这趟浑水,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这个叫随若忆的女子,到底是谁?她方才报出的日军军火库地址,又从何而来?
海利蒙特号渐渐驶离码头,贝德纳站在船舷边,望着随家父女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有意思。"他低声自语,"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码头上,随景拉着随若忆的手往前走,忽然开口:"忆宝,你那些地址......"
"是我作画时无意中看到的。"随若忆打断他,语气自然,"那些仓库的窗户总开着,我就记下来了。"随景没再追问,只是握紧了女儿的手。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真相,却忽然不想再问。有些事,孩子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就像他从未告诉女儿自己的身份,却总在深夜的灯光下,给她讲那些关于理想与光明的故事。
黄浦江的水拍打着堤岸,像在诉说着未完的秘密。随若忆望着远处的万国建筑群,那里灯火通明,仿佛永远不会有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