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青玉案雾中忆吹箫 > 第6章
北平·京师亭阁
民国十三年年的北平,秋光漫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在胡同深处投下斑驳的影。东城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的一座亭阁,门楣上的匾额已褪了色,却仍透着股旧世家的矜贵。凌羡初坐在后院的海棠树下,手里捏着本线装的《庄子》,书页被风掀得簌簌响。他今年十三岁,穿一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熨得笔挺,眉眼间像极了凌越泽,却少了那份冷硬,多了几分严肃沉稳。
这座亭阁名悦文轩,是凌家祖上传下的一处书斋,藏着上万卷古籍。凌越泽这些年忙着公务,早已不踏足此处,这里便成了凌羡初的天地。他不爱去新式学堂,总说那里的先生讲得太浅,宁愿守着满架旧书,听老管家讲些前朝掌故。此刻他正对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发呆,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摩挲。
“少爷,该用点心了。”老管家端着一碟杏仁酥进来,见他又对着书出神,忍不住叹气,“您这年纪,该去前院跟同窗们玩,总闷在书里,当心闷出病来。”凌羡初抬头,眸子里像盛着北平的秋水,清透却深不见底:“王伯,玩能明白生死究竟吗?”老管家一愣,随即笑了:“少爷又琢磨这些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是咱们能参透的?”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凌羡初合上书,起身走到廊下,望着墙头上探过来的一枝海棠,“若是万物同源,那生和死,不过是换了种形态存在,对吗?”老管家挠挠头,他是粗人,听不懂这些玄奥的道理,只觉得这位少爷心思太深,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去年冬天凌越泽处置了个家里的账房,说是通了革命党,那天夜里枪响得吓人,府里下人们都吓得发抖,唯独凌羡初坐在书房里,借着油灯看《史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事后凌越泽问他怕不怕,他只说:“怕与不怕,那人都没了。父亲觉得该杀,总有父亲的道理,只是不知那人家里,有没有等着他回去的孩子。”
这话让凌越泽沉默了许久,之后便更少管他。凌羡初倒乐得自在,每日清晨去亭阁看书,午后跟着一位隐居的老秀才学书法,傍晚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看归鸟,看光影在青砖地上慢慢移动。他不像别的世家子弟,热衷于跑马、听戏、逛八大胡同,连新式的电影都懒得去看,总说那些热闹都是虚的,转瞬就散。
这天午后,他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笔尖在宣纸上流转,忽然停在“死生亦大矣”几个字上。窗外传来街面的喧嚣,是学生们在游行,喊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口号。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警笛声和呵斥声。下人们都跑到门口张望,他却依旧握着笔,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老秀才走进来,见他不为所动,捋着胡须道:“外面都乱成这样了,你倒沉得住气。”
“乱的是外面,心里不乱就好。”凌羡初放下笔,仔细看着纸上的字,“先生您看,这‘死’字的最后一笔,若是太急,就显得仓皇;若是太慢,又失了力道。人生在世,不也是这样?”老秀才怔了怔,随即大笑:“好个凌家少爷,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悟性。只是这世道,哪容得你慢慢琢磨?”
凌羡初没有接话,走到窗边,撩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学生们举着标语,被军警追得四散奔逃,有人摔倒了,立刻被后面的人扶起来。阳光刺眼,他却觉得那些奔跑的身影,像极了书里写的“夸父逐日”,明知追不上,却还是拼尽全力。
“他们在追什么?”他轻声问。
“追一个太平盛世吧。”老秀才叹了口气,“只是这盛世,哪是那么好追的。”
凌羡初关上帘子,回到书桌前,重新蘸了墨。笔尖落在纸上,这次写得格外稳,“死生亦大矣”五个字,笔锋里竟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城外看到的一片麦田,秋天收割后,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可老农说,只要把种子埋下去,来年春天还会发芽。
“先生,您说人死后,会变成种子吗?”他问。老秀才看着他,眼神复杂:“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在想,人活一辈子,总该留下点什么。”凌羡初望着窗外的海棠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就像这棵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休眠,可明年还会再来。人呢?若是像那账房先生一样,说没就没了,岂不是太亏了?”
老秀才沉默了许久,才道:“留下什么,要看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父亲想留下功名利禄,那些学生想留下家国大义,而有些人,只想留下三餐温饱。”“那我该留下什么?”凌羡初追问,眼神里带着孩子少有的认真。老秀才笑了:“这得你自己找答案。不过记住,不管留下什么,总得先明白自己要走的路。”那天傍晚,凌羡初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夕阳,而是去了前院的书房。凌越泽正在处理文件,见他进来,有些意外:“有事?”
“父亲,我想去新式学堂读书。”凌羡初说。凌越泽挑眉:“你不是说那里的先生讲得太浅?”“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们在想我没想过的事。”凌羡初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想知道,他们追的那个盛世,到底是什么样子。”凌越泽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也好,让你去见见世面,省得总躲在书斋里,成了个书呆子。”
第二天,凌羡初去了北平的一所新式中学。同学们穿着整齐的校服,唱着校歌,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朝气。课堂上,先生讲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科学、民主、救国。他听得很认真,下课后有人拉他去讨论国家大事,他虽话不多,却听得格外仔细。
晚上回到亭阁,他坐在海棠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洒在书页上,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和白天听到的新思想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明白,老秀才说的“找答案”,不是在书里,而是在这动荡的世道里,在那些奔跑的身影里,在自己一步步踩出的脚印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凌羡初渐渐适应了新式学堂的生活。他依旧爱去亭阁看书,只是不再只看古籍,也看那些进步刊物。他依旧喜欢一个人思考,只是思考的不再只是生死,还有家国,还有未来。他看着北平的四季轮回,看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往,心里像揣着一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上海·小桥流水
民国十三年的上海,秋意带着潮湿的水汽,漫过苏州河的堤岸。法租界的一条弄堂深处,藏着一座小小的江南宅院,白墙黛瓦,院里有座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是随景特意请人仿着苏州老家建的。随若忆坐在桥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支画笔,正在画水里的游鱼。她今年十岁,穿一件浅绿的旗袍,梳着两条辫子,眉眼清冷,像极了江黛云,却比母亲多了几分疏离。
随家年前从苏州搬到上海,随景说这里更方便联络进步人士。宅院很大,而收拾得雅致,院里的流水引自附近的小河,水里养着几条红鲤,是随若忆的玩伴。她不爱出门,上海的十里洋场太喧嚣,她总说吵得人心烦,宁愿守着这方小院,看鱼,画画,或者听父亲和朋友们谈论国事。“忆宝,画好了吗?”江黛云端着一碗莲子羹过来,见她对着水面出神,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又在想什么?”随若忆抬起头,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母亲,鱼会觉得闷吗?”
江黛云笑了:“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怎么会闷?”“这水这么小,它们永远也游不到大海。”随若忆指着水面,“就像我们,困在这院子里,永远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江黛云的笑容淡了些。这几年随景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家里总有些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说话都压低着声音。她怕若忆受到牵连,很少带她出门,却没想到这孩子心里竟有这么多想法。
“外面的世界,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江黛云把莲子羹递给她,“乱糟糟的,还不如咱们家里清静。”随若忆没接,继续看着水里的鱼:“但父亲说,要为了外面的世界奋斗。如果外面不好,为什么还要奋斗?”
这时随景从外面回来,听到女儿的话,笑着走过来:“忆宝说得对,正因为外面不好,才要去奋斗,把它变好。”他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画,“画得真好,只是这鱼,不该只画在小池里。”随若忆眼睛一亮:“那要画在哪里?”“画在长江里,画在大海里。”随景拿起画笔,在她的画上添了几笔波浪,“你看,这样是不是更自在?”
随若忆看着画里的鱼游进了波浪里,轻轻点头:“嗯,这样它们就不会闷了。”随景摸摸她的头:“人也一样,不能总困在一个地方,要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只是现在还不行,等将来太平了,爹带你去看长江,看大海。”随若忆把画笔放下,认真地看着随景:“父亲,太平是什么样子?”
随景愣了愣,随即望向院墙外,那里隐约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和黄包车的铃铛声。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太平就是,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说话,不用再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用再让你和母亲跟着我担惊受怕。”随若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画笔,在波浪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朝着远方奔跑。江黛云看着那幅画,眼眶有些发热,随景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她别担心。
那天晚上,随若忆躺在床上,听着父母在隔壁说话。他们说得很轻,可她还是听清了“被捕”“牺牲”“危险”这些词。她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上海的星星很少,不像苏州老家,一抬头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片。她想起父亲说的太平盛世,不知道那时候的星星,会不会像苏州的一样多。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画都找出来,有画小院流水的,有画游鱼飞鸟的,还有几幅画着模糊的人影,在黑暗里举着火把。她把这些画叠好,放进一个旧木箱里,藏在床底下。江黛云进来看到,问她在做什么,她说:“等太平了,我就把这些画拿出来,告诉大家,我们以前是这样生活的。”
江黛云抱着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傻孩子,哪有人会看这些。”“父亲会看,母亲会看,那些为了太平奋斗的人也会看。”随若忆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像个小大人,“就像书里说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现在做的事,都是为了后人能看到这些画。”
随景知道了这件事,特意给她买了一本新的画册。随若忆在画册的第一页写上“太平日记”四个字,每天都在上面画点什么。有时是院子里新开的花,有时是父亲带回的新书,有时是她想象中的太平盛世——那里有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有大人们在田埂上欢笑,有清澈的河水,有满天的繁星。
这天下午,家里来了位陌生的叔叔,穿着长衫,戴着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却总往窗外看。随若忆在桥边画画,听到他和父亲说什么“行动计划”“秘密据点”“暗号”之类的词。她没出声,只是把这些词记在心里,在画册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暗号——一个圆圈里,画着一条鱼。
傍晚那位叔叔走后,随景发现女儿的画册,看到那个暗号,吓了一跳,忙问她是哪里学来的。随若忆指着窗外:“那个叔叔的袖口上,有个差不多的记号,只是他的是三角形。”随景和江黛云对视一眼,都有些后怕,又有些惊讶。这孩子平时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这么细心。随景蹲下来,认真地对她说:“忆宝,以后看到不认识的人,听到奇怪的话,不要记下来,也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为什么?”随若忆不解,“父亲不是说,要记住那些为了太平奋斗的人吗?”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大家才安全。”随景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随若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那页画撕掉了。但她没有扔掉,而是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她想,等太平了,再把它挖出来,那时大家就都安全了。
日子在平静中藏着暗流,随若忆每天依旧在小桥边画画,只是眼神越来越清亮。她看着水里的鱼游来游去,看着天上的云聚了又散,看着父亲每次出门时坚定的背影,看着母亲夜里悄悄落下的眼泪。她知道,这个家,这座小院,这条流水,都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要跟着父亲去看长江,看大海,去看看那个她画在画册里的太平盛世。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随景要去一趟北平,说是有重要的事。临走前,他抱着随若忆,指着画册上的太平盛世说:“忆宝,父亲这次去北平,就是为了让这样的日子早点来。你要好好听话,照顾好母亲。”随若忆点点头,在父亲的手背上画了一条小小的鱼:“这是暗号,看到它,就知道是我想您了。”
随景笑着点头,把那只手紧紧握了握,转身走了。随若忆站在小桥上,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画册。桥下的流水潺潺,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不知道,父亲去的北平,有一座书斋,那里有个和她一样,在等待太平盛世的少年。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在双城的光阴里,悄悄将他们连在了一起。
北平的海棠落了又开,上海的流水冬去春来。凌羡初在京师亭阁的书海里寻找答案,随若忆在小桥流水的画笔下勾勒未来。他们都在这动荡的年代里,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着,像两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