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青玉案雾中忆吹箫 > 第5章
民国七年,北平的初秋总带着三分肃杀。凌羡初七岁,已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却更爱躲在书房角落,看父亲书架上那些烫着金字的外文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素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影,他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拉丁字母,像在破译某种神秘的密码。
凌家的西席是前清举人,教他诗词歌赋时总摇头晃脑:“羡初这孩子,坐得住,却少了些少年气。”可每当西席讲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他总会抬眼问:“先生,若天下无道,该守经还是权变?”西席被问得一怔,看着他沉静如深潭的眼,忽然觉得这孩子心里,藏着比同龄人重得多的山。
他学琴,不喜《梅花三弄》的张扬,独爱《平沙落雁》的旷远。指尖在琴弦上起落时,廊下的玉兰花瓣会跟着颤,仿佛连草木都在听他指尖流淌的心事。有回凌越泽偶然经过,听着琴声里的疏淡,眉头微蹙:“我凌家的男儿,该学《广陵散》的烈。”凌羡初没抬头,只缓缓收了琴:“烈易折,淡能久。”
这年冬,凌越泽带他去参加外国公使的晚宴。水晶灯映着满室华服,洋人举杯时的笑语里夹着傲慢。有人考他英文,他从容应答,说起莎翁的《哈姆雷特》,竟能与公使秘书辩论几句“生存还是毁灭”的深意。回家的马车上,凌越泽看着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尖:“这些洋学问,不过是敲门砖。”他裹紧了披风:“砖能铺路,也能垒墙。”
同一时节的苏州,随若忆四岁,正趴在案头看江黛云抄《金刚经》。她不吵着要糖吃,只伸出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描那些端庄的小楷。江黛云笑着把她抱到膝头:“若忆,佛经里的‘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她眨眨眼,指着窗外飘落的雨:“像雨落在水里,不见了,却让鱼更活了。”
随景带回来的外文报纸,她总爱倒着看。有回随景教她认“自由”的英文,她指着报上的照片:“父亲,那些举旗子的人,眼睛里的光和夜校的工人一样。”随景心头一动,把她抱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天演论》:“你看,物竞天择,可人与人,该互助才对。”她似懂非懂,却记住了“互助。
她学画,不爱工笔花鸟的精致,偏爱写意山水的留白。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她会对着空白处发呆,说那里“住着风”。江黛云教她下棋,她从不贪子,总在看似吃亏时忽然落子,逼得母亲不得不认输。“若忆的棋,像她的人,藏着后招。”江黛云笑着对随景说,随景却望着女儿专注的侧脸,想起她周岁时抓的那本《少年中国》。
民国九年,凌羡初九岁,已能通读《资治通鉴》。他在书里夹了许多小纸条,写着“秦亡于暴,隋亡于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西席见了,叹道:“你这哪里是读书,是在断案。”他却从书里抬起头,望着庭院里被风吹折的玉兰枝:“史书是前人的案宗,读明白了,才知道路该往哪走。”同年他开始学德文,为了读原版的《资本论》。凌越泽发现时,把书扔在地上:“这些异端邪说,会毁了凌家!”他默默捡起书,拍去灰尘:“父亲,书里的道理,和孔孟说的‘民为贵’,原是相通的。”凌越泽气得扬手要打,却在看到他眼里中的清明时,硬生生停了手。
苏州,随若忆跟着随景去了南京。在夫子庙的书摊前,她指着一本《女诫》皱眉头:“母亲,为何女子就该卑弱,秋瑾不是说‘休言女子非英物’吗?”江黛云蹲下来,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旧纸堆里的道理,不合时宜了,就该像换衣裳一样换掉。”她点点头,把身上的绣花袄子往下拽了拽:“我更喜欢爹爹做的短衫,跑起来方便。”
她跟着父亲去拜访一位留洋归来的女先生,见对方用显微镜观察细菌,忽然问:“这些小虫子,和世间的不公,是不是一样的?看不见,却害人。”女先生惊讶地看着她:“小姑娘,你说得真好。所以我们才要睁大眼睛,学更多本事。”那天回家的路上,她对随景说:“爹爹,我想学医,治好看得见的病,也治这世道的病。”
民国十年,北平的雪下得格外大。凌羡初站在廊下看雪,手里拿着本《稼轩词》。读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时,他轻轻叹了口气。管家在旁听见,笑道:“少爷也想学岳武穆?”他摇摇头,望着墙外漫天的飞雪:“我想做那扫雪的人,不一定留名,却能让路好走些。”
随若忆在灯下临摹《兰亭序》。字迹已有了几分风骨,不像闺阁女子的娟秀,倒带着些男子的洒脱。随景走进来,见她在“死生亦大矣”旁边画了个太阳,笑着问:“这是何意?”她放下笔,看着窗外的阳光:“死是冷的,生该是暖的,像太阳一样。”
两个孩子,隔着千里的风雪与烟雨,一个在北平的深宅里悟透了“藏锋”,一个在江南的庭院里参透了“向光”。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丝线早已在暗处缠绕,只等一场相遇,让这两块各自打磨的玉,在时代的熔炉里,映照出彼此的光华。
民国十三年的梅雨季,苏州的雨下得缠缠绵绵。随若忆七岁生辰那日,随家来了位北平的客人,是凌家的管家。他捧着个描金漆盒,对随景与江黛云作揖:“夫人惦记着小姐,特意送些贺礼来。”随若忆正在廊下喂鱼,听见动静,回过头。她穿着件月白的短衫,头发松松地挽着,腕上戴着串简单的菩提子。老管家看见她,眼睛一亮:“小姐生得真好,和当年的江夫人一个模样。”
江黛云接过漆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还有一张泛黄的帖子。江黛云的指尖触到帖子上“婚约”二字时,轻轻颤了一下。“这是……”江黛云的声音有些发紧。老管家陪笑道:“是凌家与随家早年定下的,随小姐与凌家大公子凌羡初,原是有婚约的。家中夫人说,如今孩子们都大了,该提上日程了。”
随若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踮起脚尖看那帖子。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很讲究的馆阁体。“情谊若是成了捆人的绳子,不要也罢。”随若忆忽然开口,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管家被随若忆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告辞了。江黛云却叹了口气:“忆宝,凌家在北平势力庞大,这话怕是会得罪人。”她仰起脸,看着廊外的雨帘:“母亲,心里不愿意的事,装样子也装不像。就像这雨,总要落到该落的地方。”
几日后,随家收到北平的回信,凌越泽只淡淡提了句“童言无忌”,但婚约仍然是作数的。随若忆把那支点翠步摇扔进了妆匣最底层,转身去看《天演论》。在她看来,那婚约就像书页里夹着的枯花瓣,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处。这年秋,随家决定搬到上海。随景的进步活动在苏州已引起注意,上海的租界虽鱼龙混杂,却能为同志们提供更隐蔽的联络点。临行前,随若忆去了趟夜校,那些曾教她认字的工人,送了她一本手抄的《药》“随姑娘到了上海,别忘了我们这些苦命人。”她点点头,把书抱在怀里:“我会学更多本事,回来帮你们。”
搬家的船在黄浦江上行驶时,随若忆站在甲板上,看两岸的高楼像春笋一样冒出来。有洋人穿着西装走过,有黄包车夫在码头边吆喝,还有学生举着横幅喊口号。她忽然对随景说:“父亲,这里的光和影,比苏州复杂多了。”随景望着她清亮的眼睛:“复杂的地方,才更需要清醒的人。”随家住处在法租界旁,离霞飞路不远。邻居有留洋的教授,有开洋行的商人,还有些行踪不定的“朋友”。随若忆常去附近的书局,看那些被列为“禁书”的进步刊物。有回遇到巡捕搜查,她把一本《新青年》藏进宽大的校服袖里,镇定地用法语和巡捕打招呼,竟蒙混过关。回家后,随景看着那本皱巴巴的杂志,又惊又喜:“忆宝,你真的不怕吗?”她正在给菩提子串换线,头也不抬地说:“怕没用,该做的事,总得做。”
这年冬天,凌家有人来上海办事,特意去随家拜访。来的是凌羡初的表兄,说起北平的事,提到凌羡初已能独立处理部分家族事务,连凌越泽都常夸他“少年老成”。“羡初表弟近日迷上了考古,说要从地下的骨头里,找出前人没说透的道理。”随若忆在一旁看书,听到这话,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她想起那桩被扔在妆匣里的婚约,想象着那个十三岁的男孩,蹲在泥土里看骨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就像在苏州时,她看蚂蚁搬家,觉得它们认真得可爱,却绝不会想和它们一起搬一块石头。
表兄临走时,拿出一张凌羡初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穿着长衫,站在故宫的角楼前,眼神沉静地望着远方,手里拿着一卷书。随若忆扫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她的《物种起源》。“长得倒是周正。”江黛云轻声说。她没接话,只是用红笔在“物竞天择”下面画了道线。上海的春天来得早,法租界的梧桐树抽出新芽时,随若忆转学去了一所由进步人士创办的女校。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女同学剪短发,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谈论“妇女解放”。她的同桌是个东北来的女孩,父亲在抗日中牺牲了,总爱摸着她的菩提子串说:“忆宝,你的手串真静,像能镇住心里的慌。”
她开始学着写文章,投给上海的进步报纸。用的笔名是“文若”,写的是街头巷尾的见闻:黄包车夫的汗,纱厂里女工的泪,还有那些举着“停止内战”标语的学生。编辑回信说:“你的文字,像带着露水的剑,又清又利。”年夏,随景带她去参加一个秘密集会。在法租界的一间阁楼里,她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夜校的工人,南京的女先生,还有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随若忆忽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父亲,我想像那些战士一样,做有用的人。”
众人都看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整个夏夜的星。随景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若忆,这条路很苦。”她摇摇头,指尖捏紧了腕上的菩提子:“苦才像真的活着,总比在蜜罐里烂掉好。”次年秋,北平传来消息,凌羡初在一次学生运动中,为了保护同学,被巡捕打伤了胳膊。随景看到电报时,沉默了很久。江黛云叹道:“那孩子,倒不像他父亲。”随若忆正在窗前浇花,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她想起那张照片上沉静的眉眼,忽然觉得,或许那根被她遗忘的婚约丝线,并非全然是虚无。她转过身,看着院子里新栽的竹子,它们在风中轻轻摇晃,却始终站得笔直。就像她自己,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孩,不管前路有多少牵绊,终究要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一节一节地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