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亭那短暂的“惊鸿一瞥”,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慈庆宫和慈安宫之间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太上皇萧彻那句“教得好”的评价,在谢昭昭耳中既是肯定,更是最严厉的警告和审视的升级。陈嬷嬷的汇报变得更加频繁和详细,连萧钰午膳多用了一碗汤、夜里翻身几次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会被记录在案,送往慈庆宫。
无形的铁幕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收得更紧。
谢昭昭心头的焦灼如同野火燎原。时间!时间是她最奢侈也最匮乏的东西!【倒计时:3301天……】冰冷的数字日夜灼烧着她的神经。萧钰在御花园展现的那点“灵光”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快的成长,更深的城府,更能在太上皇绝对权力阴影下立足的资本!
依赖和敬畏的根基已经打下,现在,是时候浇灌“心机”与“权谋”的毒苗了。
“养蛊”式启蒙。
慈安宫的书房,成了真正的“修罗场”。明面上,依旧是陈嬷嬷主导的经史子集、皇家礼仪。但谢昭昭开始利用深夜萧钰疲惫不堪、神思恍惚之际,进行她的“私教”。
烛火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扭曲的鬼魅。
谢昭昭屏退所有人,只留她和萧钰。她不再穿着威严的太后常服,而是一身素净的深色便装,长发松松挽起,卸去了白日里的伪装,眼神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幽深冰冷。
“钰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穿透力,“今日早朝,工部侍郎张谦奏请修缮淮河堤坝,户部尚书李固却以国库空虚为由极力反对,最终不了了之。你可知……为何?”
萧钰困得眼皮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听到问话,强打起精神,茫然地摇头。
谢昭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拿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代表“淮河”的位置:“修堤,利国利民,看似大功。然张谦,其门生故吏多在淮扬河道任职,此堤若修,其党羽可从中渔利几何?”
她又拿起一枚白子,点在“户部”位置,“李固反对,真是为国库?其妻族乃江南巨贾,淮河若固,漕运安稳,其妻族垄断之利,岂非受损?”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将朝堂上冠冕堂皇的奏对,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党争、私利和肮脏的交易。
萧钰懵懂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他从未想过,那些严肃的朝议背后,竟是如此不堪!
“母……母后……那……那该怎么办?”他声音发颤。
“怎么办?”谢昭昭冷笑一声,拿起代表皇帝的棋子,重重压在棋盘中央,“为君者,当如棋手!看清棋子背后的手!张谦要名,李固图利。你要做的,不是裁决对错,而是利用他们的欲望,让他们互相撕咬,互相牵制!”
她的指尖划过棋盘,如同拨弄着朝堂的脉络,“暗示张谦,堤坝可修,但需严查预算,逼他自断党羽爪牙!默许李固,漕运之利可暂不动,但需他吐出部分历年贪墨,充盈国库!如此,堤坝或可缓修,但蛀虫已除,国库稍盈,而他们……皆以为得计,实则皆在吾彀中!”
她的话语冷酷而精妙,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将权谋的黑暗艺术解剖得淋漓尽致。萧钰听得浑身发冷,小脸煞白,他感觉自己纯洁的世界观正在被母后冰冷的话语一点点撕裂、重塑。
他害怕这种赤裸裸的算计,却又隐隐感到一种病态的、如同窥见禁忌般的吸引力。
“记住,”谢昭昭俯下身,冰冷的气息拂过萧钰的耳畔,“帝王心术,不在仁慈,而在制衡!不在明察秋毫,而在洞悉人心!你要学的,是看透那些冠冕堂皇之下的肮脏,然后……利用它!驾驭它!”
这样的“夜课”越来越频繁。谢昭昭不再满足于复述朝堂事件,她开始精心设计“案例”。
有时是故意在萧钰面前“失言”,泄露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内幕”,观察他是否会不动声色地记住并利用;有时是安排宫人“无意”中在他面前争执,看他如何判断是非、处理矛盾;有时甚至亲自扮演“佞臣”或“忠良”,引导萧钰在模拟的朝堂辩论中做出抉择,然后冷酷地剖析他每一个选择的得失与背后的幼稚。
萧钰眼里的童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他变得沉默,眼神时常带着超越年龄的复杂和审视。
在陈嬷嬷面前,他依旧是那个规矩刻板的小皇帝。但在谢昭昭深夜的烛火下,他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在痛苦和恐惧中,被强行灌入名为“权谋”的冰冷铁汁。
机会终于被谢昭昭等到了。
江南数府突遭罕见春汛,河堤多处告急,灾情紧急。朝堂之上,关于如何赈灾、由谁主理、钱粮如何筹措,再次吵成一锅粥。
工部与户部互相推诿攻讦,地方官员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年轻气盛的御史们则弹劾不断,场面混乱不堪。垂帘之后的谢昭昭(象征性地坐在珠帘后),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如同看着一群蝼蚁在泥潭中挣扎。
争执正酣之际,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朝堂的喧嚣:
“众卿……且慢争执。”
整个金銮殿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惊愕地投向龙椅之侧——那里,小皇帝萧钰不知何时,在谢昭昭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示意下,缓缓站了起来!
他小小的身躯包裹在沉重的龙袍里,脸色因紧张而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光芒!
谢昭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她谋划已久的一步险棋!让萧钰在真正的朝堂风暴中心,发出自己的声音!
只见萧钰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下方惊愕的群臣,最后落在争吵最激烈的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自谢昭昭的、冰冷而沉稳的语调:
“淮扬道御史王焕之奏报,春汛凶猛,乃因去岁河工偷减物料,以次充好之故。其奏疏中,附有经手小吏画押供词三份,并提及……提及去岁工部核验河工物料之存档编号‘乙未七三二’。”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脸色瞬间惨变的工部尚书,“李尚书,朕记得,去岁核验存档,最终是由你签批的?”
嗡——!
朝堂一片哗然!工部尚书李勉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这深居宫中的小皇帝,竟能如此精准地抓住他致命的把柄!连存档编号都一清二楚!(这自然是谢昭昭通过秘密渠道获取,并“不经意”让萧钰“记住”的)
萧钰没有看他,目光转向同样脸色发白的户部尚书:“钱粮之事,刻不容缓。然国库空虚,人所共知。朕闻,去岁盐税入库,与历年账簿比对,似有……百万两之‘疏漏’?”他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身上,“赵尚书,盐道转运使,似乎是你的姻亲?”
又是一记重锤!
户部尚书赵德清腿一软,也跪了下去,面无人色!
萧钰小小的身影立在龙椅旁,俯瞰着下方跪倒一片、噤若寒蝉的重臣。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只是碾死了两只蚂蚁。
“灾情如火,黎民倒悬。”萧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着工部侍郎张谦(谢昭昭提前物色好、相对清正且有能力的官员),即刻持尚方剑,总领淮扬赈灾河工事宜!彻查河工弊案,遇贪墨渎职、延误工程者,五品以下,先斩后奏!户部,即日从内帑(皇帝私库,由谢昭昭掌控部分)拨银五十万两,另,限三日内,追缴盐税疏漏,凑足百万,解送灾区!不得有误!”
清晰!果断!直指要害!利用矛盾,借力打力,分化打击,同时以雷霆手段解决实际问题!这哪里像一个五岁多的孩子?这分明是一个深谙权术、杀伐决断的帝王雏形!
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幼帝的雷霆手段震得魂飞魄散!垂帘之后,谢昭昭紧握扶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成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完美!
而高踞龙椅之侧,一直闭目养神的太上皇萧彻,此刻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和锐利如刀的审视,穿透人群,牢牢钉在了那个小小的、却散发着惊人气势的身影上!
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懵懂的孙儿,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而是看一个……真正的、初露峥嵘的潜在对手!
萧钰似乎感受到了那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抬起了下颌,迎向那道目光。
虽然依旧稚嫩,但那眼神深处,已悄然燃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帝王的、不甘示弱的火焰。
朝堂初啼,声震九霄!
铁砧上的幼龙,终于露出了第一枚染血的逆鳞!
谢昭昭的“养成”之刃,在残酷的打磨下,第一次在世人面前,绽放出了令太上皇都为之侧目的、冰冷而致命的光芒!
然而,这光芒背后,是更深沉的黑暗和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
萧彻眼中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危险的探究。他知道,慈安宫里的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还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