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奇
江州牢城营的皂角树影在暮色里拉得老长,戴宗踏着最后一缕斜阳赶回营中时,藏在腿上的甲马还带着几分硫磺灼烧后的焦味。他刚从南昌府办完事,一身神行法用得急了,此刻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路上沾的尘土,在下巴尖聚成小泥珠。
“戴节级回来了!”门口的老牢子见他身影,忙不迭地迎上来,手里还攥着块擦汗的粗布巾,“宋押司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浔阳楼散心,这都快关营门了还没回来呢。”
戴宗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脸,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宋江自从来了江州,虽说免了皮肉苦,却总像块被雨打湿的木头,整日闷在抄事房里唉声叹气。今日难得主动出去,怎么会到这时候还不回?他解下腰间的铜铃,往抄事房的方向走,心里隐隐有些发沉。
抄事房的窗纸透着昏黄的油灯,戴宗推门进去,只见桌上的公文还摊着,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皮,显然宋江走后就没人动过。他伸手摸了摸砚台,余温早就散了,心里那点不安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去,把今早跟宋押司搭话的那几个牢子叫来。”戴宗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在牢城营里待了五年,神行太保的名号不仅在江湖上响,营里的人见了他,谁不忌惮三分?
不多时,两个穿着短打的牢子战战兢兢地来了,其中一个脸上还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去年被发配来的江洋大盗,平日里最是油滑。“节、节级,您找小的们有事?”疤脸牢子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的。
戴宗往椅子上一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宋押司今早出去,跟你们说过些什么?”
“没、没说啥呀。”另一个瘦高个牢子抢着回话,“就说听人讲浔阳楼的鲥鱼鲜,想去尝个鲜,还问小的们哪样下酒菜配酒最好……”
“他喝了多少酒?”戴宗追问。
“这、这小的们就不知道了。”疤脸牢子缩了缩脖子,“不过宋押司走的时候,揣了两吊钱,估摸着得喝不少……”
话还没说完,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戴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营门走。刚到门廊下,就见几个府衙的公差押着个人走过来,那人穿着件被扯破的青布直裰,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不是宋江是谁?
“宋公明!”戴宗惊呼一声,抢上前去。
宋江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金印被汗水浸得发暗,嘴角还凝着点血迹。他看见戴宗,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旁边一个戴着方帽的公差推了戴宗一把:“戴节级,这可是府尹大人亲自下令拿的要犯,题反诗骂朝廷,你少掺和!”
“反诗?”戴宗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下,“不可能!宋押司是个谨细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会?”公差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浔阳楼掌柜的抄下来的,上面还署着他的名字,铁证如山!”
戴宗一把抢过纸,就着门房的油灯去看。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仓促间抄的,可那几句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颤——“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黄巢!那可是搅得天下大乱的反贼!戴宗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他知道,这诗一出来,宋江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你们把他带去哪了?”戴宗的声音有些发紧。
“府尹大人说了,先关死牢,明日再审。”公差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张公文,“这是押解文书,戴节级过目。”
戴宗哪有心思看文书,他盯着宋江被铁链磨破的手腕,心里像塞了团乱麻。宋江是条好汉,当初晁盖他们智取生辰纲,若不是宋江通风报信,哪有今日的梁山泊?如今他落了难,自己岂能袖手旁观?
“劳烦各位兄弟稍等。”戴宗强压着心绪,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这点意思,兄弟们买杯茶喝。宋押司……他性子倔,一路上还望多担待。”
公差掂了掂钱袋,脸上的横肉松了些:“戴节级放心,我们懂规矩。”说着,又推了宋江一把,“走快点!”
宋江踉跄了一下,回头深深地看了戴宗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戴宗心里一酸,忙别过头去,直到宋江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猛地一拳砸在门柱上,震得门环叮当作响。
“节级,这可怎么办?”疤脸牢子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题反诗是灭九族的罪,咱们……”
“闭嘴!”戴宗低吼一声,他知道这事牵连重大,若是走漏风声,别说救宋江,自己都得搭进去。他来回踱了几步,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江州府尹蔡得章是蔡京的儿子,出了名的黑心肝,明日过堂,少不了要动大刑。宋江那身子骨,怕是熬不住……
唯一的指望,只有梁山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戴宗立刻打定了主意。晁盖他们在梁山聚了上千弟兄,个个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好汉,只要他们肯出手,定能救宋江出来。只是江州离梁山千里之遥,寻常赶路至少要半个月,等消息传到,宋江怕是早成了刀下鬼。
除非……用神行法!
戴宗咬了咬牙,转身往自己住处走。他的神行法最快能日行八百里,但那是拼着耗损元气的法子,寻常时候绝不会用。可如今救人如救火,也顾不上许多了。
回到住处,戴宗反手锁了门,从床底下拖出个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几十张甲马,每张都用黄纸裁成巴掌大小,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咒。这是他神行法的关键,每次使用前,都要先在腿上贴好甲马,念动咒语,再烧些纸钱,才能施展。
他挑了四张最厚实的甲马,又找出一小捆纸钱,心里默默念叨着:宋江啊宋江,你可得撑住,我这就去搬救兵!
刚准备出门,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戴宗猛地抄起桌上的朴刀,低喝一声:“谁?”
“节级莫惊,是小的。”窗外探进个脑袋,正是疤脸牢子,“小的见节级神色不对,猜您要干大事。小的在江州待了十年,熟门熟路,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任凭差遣。”
戴宗眯起眼打量着他。这疤脸牢子虽说以前是江洋大盗,却也算得上条汉子,上次有个新牢子欺负宋江,还是他偷偷报的信。戴宗心里一动:“你可知浔阳楼题诗的详情?”
“知道知道!”疤脸牢子压低声音,“小的有个表兄在浔阳楼当厨子,说那宋押司喝了快一坛酒,光着膀子在墙上写诗,写完还大喊自己是郓城宋江……后来掌柜的报了官,府尹大人亲自带人设了埋伏,等宋押司醒了酒,直接就锁了。”
戴宗听完,心里更沉了。看这样子,宋江是真的醉后失言,并非遭人陷害。这就更麻烦了,人证物证俱在,想翻案难如登天。
“你帮我个忙。”戴宗把朴刀放下,“明日一早,你想法子给死牢里的宋江递个话,就说‘安心待着,自有救应’,再给他带块干净的布条子,让他擦擦伤口。”
疤脸牢子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小的身上!死牢的牢头是我同乡,给他两壶好酒,没有办不成的事。”
戴宗点点头,从怀里又摸出些碎银子递给他:“小心行事,莫要让人察觉。”
等疤脸牢子走了,戴宗换上身紧身夜行衣,把甲马和纸钱揣进怀里,又将那首反诗的抄件折好藏在靴筒里。他吹灭油灯,推开后窗,像只狸猫似的蹿了出去。此时已是三更天,街上只有巡夜的兵丁提着灯笼晃悠,戴宗借着墙影,三绕两绕就出了城。
到了城外的官道上,戴宗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立刻从怀里掏出甲马。他先在腿上抹了些香油,将甲马小心翼翼地贴在膝盖上方,又拿出纸钱,用打火石点燃。火光在夜风中跳跃,映得他脸上神情肃穆。
“奉请三清,借我神力,日行千里,即刻便至!”戴宗低声念起咒语,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奇异的韵律。随着咒语声,那甲马突然冒出缕缕青烟,戴宗只觉得双腿一阵发热,仿佛有股力量从脚底直冲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前奔。刚开始还只是寻常奔跑的速度,可跑着跑着,脚下越来越轻,两旁的树木像飞一样往后退,风声在耳边呼啸,竟比快马还要迅疾!这便是神行法的妙处,一旦施展开来,白日里能赶八百里路,夜里也能走六七百,只是极耗心神,寻常人用一次就得躺三天。
夜路难行,可戴宗常年在外奔波,对这官道熟得不能再熟。他避开坑洼,绕过水洼,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懈怠。跑了约莫一个时辰,身上的汗把夜行衣都湿透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知道不能停,一停力气就泄了,只能咬着牙往前冲,嘴里默念着宋江的名字,给自己打气。
天快亮时,戴宗已经跑出了江州地界,到了黄州府境内。他见路边有个茶摊,便放慢脚步,收了神行法。甲马的青烟渐渐散去,露出底下被汗水浸透的黄纸。戴宗撕下甲马,只觉得双腿又酸又麻,像是灌了铅。
“店家,来碗凉茶!”戴宗走到茶摊前,往长凳上一坐,差点没站起来。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见他一身夜行衣,跑得气喘吁吁,吓了一跳,却还是赶紧倒了碗凉茶递过来:“客官,您这是……”
“赶路的。”戴宗接过碗,一饮而尽,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去,舒服得他差点呻吟出来。他又让老板切了块炊饼,就着茶水狼吞虎咽起来。
正吃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戴宗警觉地抬头,见是一队官差骑马过来,看服色是黄州府的。他忙低下头,把脸埋在碗沿,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换了衣服。
官差们在茶摊前停下,一个领头的勒住马,对老板喊道:“老头,看见一个穿青布直裰的汉子没?身高七尺,脸上有金印,那是江州府通辑的要犯,题反诗的!”
老板摇摇头:“没见着,今早就这位客官来过。”
官差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戴宗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蔡得章动作挺快,已经发了海捕文书。他不敢多留,付了茶钱,又贴上新的甲马,继续往梁山泊赶。
接下来的两天,戴宗几乎是连轴转,白日里用神行法赶路,夜里找个破庙或客栈歇上两个时辰,吃的都是干粮,喝的是路边的河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可一想到宋江还在死牢里受苦,就浑身充满了力气。
第三日傍晚,戴宗终于看到了梁山泊的影子。远处的梁山在暮色中连绵起伏,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山顶的聚义厅隐约透着灯火。他心里一阵激动,脚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到了山下的渡口,早有巡哨的喽啰拦住他:“来者何人?”
“我是江州牢城营的戴宗,有急事求见晁天王和吴军师!”戴宗亮明身份,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喽啰见他面生,却听说过神行太保的名号,不敢怠慢,忙撑了艘小船过来:“戴头领请上船,小的这就带您去见头领们。”
船在水面上划开一道波痕,往水寨而去。戴宗站在船头,望着两岸的芦苇荡,心里百感交集。想当初他刚听说晁盖等人上了梁山,还觉得他们是自寻死路,可如今,这水泊梁山竟是宋江唯一的活路。
到了聚义厅,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晁盖正和吴用、林冲、公孙胜等人议事。戴宗一进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晁天王!吴军师!救救宋江哥哥!”
晁盖吓了一跳,忙起身扶起他:“戴宗兄弟,这是怎么了?宋江贤弟不是在江州服刑吗?”
吴用也皱起眉头:“戴节级,你先别急,慢慢说。”
戴宗定了定神,从靴筒里掏出那张反诗抄件,双手递了上去:“宋江哥哥在浔阳楼题了这个,被江州府尹蔡得章拿了,关在死牢里,明日就要过堂!”
晁盖接过抄件,吴用和林冲也凑了过来。等看清上面的诗句,晁盖“啪”的一声把纸拍在桌上,怒道:“好个宋江贤弟!果然有气魄!只是这蔡得章是蔡京的儿子,最是狠毒,贤弟怕是凶多吉少!”
吴用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敢笑黄巢不丈夫’,这话确实够分量。蔡得章拿住这个由头,定然不会轻饶。戴宗兄弟,你路上走了几日?江州离此千里,若按寻常路程……”
“小弟用了神行法,三日内赶到的!”戴宗道,“宋江哥哥明日过堂,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公孙胜在一旁道:“江州城防坚固,府尹又是奸臣之子,硬闯怕是不行。”
林冲接口道:“依我看,不如点起人马,杀进江州,劫了法场,救了宋押司就走!”他本是禁军教头,最恨官府奸佞,说起杀人劫法场,眼睛都亮了。
吴用摇摇头:“林教头稍安勿躁。江州不比济州,离梁山太远,咱们大队人马一动,必然惊动官府,到时候不仅救不出宋押司,反倒会把弟兄们搭进去。”
晁盖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江贤弟送死!”
吴用沉思片刻,对戴宗道:“戴节级,你可知蔡得章为人如何?身边可有亲信?”
戴宗想了想:“蔡得章贪财好色,手下有个两院押牢节级,名叫黄文炳,最是阿谀奉承,也最是狠毒,宋江哥哥这事,怕是少不了他在旁边煽风点火。”
“黄文炳……”吴用点点头,“既是贪官,便有法子。戴宗兄弟,你先歇一晚,明日一早,你再用神行法赶回江州,如此这般……”他附在戴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戴宗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一拍大腿:“好计!吴军师果然妙计!”
晁盖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忙问是什么计策。吴用笑道:“蔡得章不是想邀功吗?咱们就给他个‘大功’。戴宗兄弟回去后,假装是宋江的同党,被咱们派去联络他,故意让黄文炳拿住。到时候,戴宗兄弟就说宋江还有更大的图谋,要等咱们里应外合,拿下江州城,蔡得章为了钓大鱼,定会暂缓处决宋江,咱们就有时间想办法了。”
林冲道:“可戴宗兄弟岂不是危险了?”
吴用道:“戴宗兄弟是朝廷命官,蔡得章就算拿住他,也不会立刻处死,只会逼他招供。只要咱们动作快,定能把他们一同救出来。”
晁盖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咱们这边怎么办?总不能光让戴宗兄弟冒险。”
“这是自然。”吴用道,“晁天王可点起五百精锐,由林教头、秦明、花荣三位头领带队,随我星夜赶往江州。咱们先在城外埋伏,等戴宗兄弟那边得手,再里应外合,劫狱救人!”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计策可行。晁盖当即拍板:“就依军师所言!林冲、秦明、花荣,你们即刻点兵,明日一早便出发!戴宗兄弟,你辛苦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还要劳烦你再跑一趟。”
戴宗道:“为了宋江哥哥,这点辛苦算什么!”
当晚,戴宗在梁山歇了一夜,虽然累得浑身散架,却睡得格外安稳。他知道,有梁山泊这群好汉在,宋江一定有救。
第二天一早,戴宗辞别众人,又贴好甲马,往江州赶去。这次回程,他心里有了底,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只是想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