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余温,仍在空气中缓慢地消散,与清晨的薄雾、泥土的腥味和硝烟的刺鼻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战场的、令人心悸的味道。
然而,这里没有胜利者的欢呼,没有失败者的哀嚎,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被巨大冲击力震懵后的死寂。
赵立新上校站在一处被炮火掀翻的土坡上,手中的高倍望远镜,将整个战场的细节尽收眼底。战斗结束得太快,快到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场“战斗”,而更像是一次精准、冷酷的外科手术。南侧防线已经变成了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幸存的后金士兵,此刻正被特战队员们以小组为单位,从藏身的角落里驱赶出来,集中到一片开阔地上。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同一种表情——那是当一个人的世界观在瞬间被彻底粉碎后,所剩下的、混杂着恐惧、迷茫和敬畏的空白。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没有看清敌人的脸,就已经输掉了一切。他们的弓箭、他们的火炮、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和勇武,在那些从天而降的雷霆和自行移动的钢铁堡垒面前,显得如此可悲,如此无力。
“报告‘雷霆’,A区已肃清,俘虏一百一十二人。B区已肃清,俘虏一百六十五人。C区……发现一座地牢,关押着近三百名汉人矿工。重复,是汉人矿工。”
耳机里传来各战斗小组的汇报声,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情感波澜。
“命令各单位,严格区分战俘与平民。”赵立新沉声下令,“对后金战俘,收缴所有武器,集中看管,登记身份。若有伤者,由医疗兵进行初步救治。强调纪律,严禁任何形式的虐待和侮辱行为。对于汉人矿工,解除他们的镣铐,提供饮水和食物,安抚情绪,但暂时不要让他们离开矿区。”
他的命令,通过加密的通讯网络,瞬间传达到了每一个士兵的战术终端上。随即,战场上出现了让所有幸存的后金士兵都无法理解的一幕。
那些如同天神下凡般可怕的“铁甲兵”,在制服了他们之后,并没有像他们对待敌人那样,进行抢掠和杀戮。他们动作高效,态度冷漠,只是机械地收走武器,用一种他们看不懂的塑料绳索(约束带)捆住双手,然后便不再理会。甚至有几名穿着白色衣服、背着药箱的“铁甲兵”,开始为那些在爆炸中受伤的后金士兵处理伤口——清洗、消毒、包扎,动作熟练得仿佛在处理一件寻常的物品。
这种“仁慈”,比屠杀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因为屠杀源于仇恨,而这种冷静到极致的处置,则源于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绝对的高度。就像一个人,不会去虐待一只挡路的蚂蚁,他只会把它轻轻拨开,因为它根本不在同一个生命层级。
甲喇额真(参领)固泰,作为这支守军的最高指挥官,此刻正和其他军官一起,被单独关押在一处帐篷里。他浑身满是尘土,左臂在之前的冲击波中脱臼,被一名“天兵”医生用一种近乎粗暴却又无比高效的手法给接了回去。那瞬间的剧痛和之后迅速缓解的舒适感,让他对这些“敌人”的认知,再次陷入了混乱。
他透过帐篷的缝隙,呆呆地看着外面。看着那些“天兵”以一种他前所未闻的组织度和效率,清理着战场,设置着防御。他们没有喧哗,没有争抢战利品,每个人都像一部巨大机器上严丝合缝的零件,沉默而精准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几架小型的、会飞的“怪鸟”(无人侦察机),正盘旋在矿区的上空,将一切尽收眼底。
固泰的心中,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明狗”的新式武器。这是一种全新的、他无法想象的文明。他们的失败,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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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当太阳升至高空,将矿区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时,从南方的地平线上,再次传来了震动大地的轰鸣声。
固泰和所有战俘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以为,是敌人的第二波攻击部队到了。
然而,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是一支比之前的“铁甲战车”更加庞大、更加怪异的队伍。
数十辆巨大的、有着八个甚至十二个轮子的“铁车”(重型卡车),满载着他们看不懂的巨大金属构件、成卷的粗大缆线和各种箱式设备,排成一条长龙,驶入了矿区。跟在它们后面的,是几辆体型稍小,但前方带有一个巨大铁铲的黄色“推山兽”(推土机),以及几辆拥有长长机械臂的“铁臂神怪”(起重机和挖掘机)。
这支队伍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与之前的装甲部队截然不同。如果说“雷霆”突击群带来的是死亡与毁灭的威压,那么这支队伍,带来的就是一种建设与重塑的、更加不可思议的力量。
车队停稳后,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不再是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而是一群穿着统一蓝色或橙色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男男女女。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工匠或者学者。
走在最前面的,是城市总工程师,陈静。
她摘下墨镜,露出了那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她没有去看那些俘虏,也没有在意战场上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座巨大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露天矿坑所吸引。
“这就是抚顺煤矿?”她问身边的赵立新,语气里带着一丝专业人士的审视。
“是的,陈总工。”赵立新点了点头,“南侧防线已经清除,外围警戒圈已经建立。无人机和传感器网络正在部署,可以确保二十公里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这里,现在是安全的。”
“安全只是前提。”陈静的目光扫过矿坑的每一个角落,眉头微微蹙起,“赵上校,你们的‘外科手术’很漂亮。但现在,轮到我们这些‘泥瓦匠’上场了。而我看到的,是一个烂摊子。”
她指着矿坑:“你看,原始的阶梯式开采,没有任何科学规划,导致了多处滑坡隐患。排水系统约等于无,完全靠人力排水,一旦雨季来临,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水湖。运输方式停留在人力背、骡马驮的水平,效率低得令人发指。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安全措施……我甚至找不到‘安全措施’这个词存在的痕迹。”
在她这位21世纪的顶级工程师眼中,这座后金视若珍宝的煤矿,不过是一个巨大、低效、且极度危险的原始作坊。
“把我们的人,从那座地牢里带出来。”陈静对她身后的助手说,“我要了解第一手的情况。”
很快,那近三百名被解救的汉人矿工,被带到了陈静面前。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还带着鞭痕和镣铐的烙印。在后金的统治下,他们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每天在黑暗的矿井里,用最原始的工具,进行着高强度的劳作,生命如同蝼蚁。
当他们看到这些穿着干净整洁、气势不凡的“天兵”,尤其是为首的还是一位女性时,眼中充满了畏惧和茫然。
一个懂辽东官话的工程师上前,温和地问道:“哪位是这里的老师傅?我们想了解一下矿上的情况。”
人群骚动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背部佝偻得像一张弓的老矿工,被人推了出来。他叫石满仓,在这里挖了一辈子的煤,从明军驻守时就在,到如今后金占了这里,他见证了太多死亡和苦难。
“回……回禀上仙……”他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小老儿石满仓,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您想知道什么,小老儿……知无不言。”
陈静示意他站起来,但老人不敢。陈静只好蹲下身子,平视着他,这让石满仓更加惶恐。
“老人家,不要怕。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是来开矿的。”陈静的声音透过翻译,变得柔和了许多,“你和你的工友们,被关了多久了?”
“回上仙,小的们……记不清日子了。每天天不亮就被赶下矿,天黑透了才被赶回地牢,见不到太阳……”石满仓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怆。
陈静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专业和冷静。她问了许多关于矿层走向、岩石硬度、地下水分布等专业问题。石满仓凭借着几十年的经验,一一作答,他的回答,精准而实用,让陈静身后的几名地质工程师都暗暗点头。
“很好。”陈静站起身,对身后的助手说:“立刻启动《一号临时劳工预案》。设立临时营地,搭建野战厨房,提供热食、干净饮水和医疗服务。对所有矿工进行体检,愿意留下来的,与我们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日薪三餐,提供住宿和安全保障,按劳分配。不愿意留下来的,发给路费和干粮,登记后,可以自行离开。”
这番话,通过翻译说出来,让包括石满仓在内的所有汉人矿工,都愣住了。
日薪?三餐?住宿?安全保障?
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比天空中飞过的“铁鸟”还要陌生和遥远。在他们的世界里,被抓来当矿奴,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
石满仓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再次跪倒,这一次,是重重地磕头:“上仙!天神下凡啊!小老(我)的这条贱命,就是您的了!我愿意留下!我愿意给上仙当牛做马!”
“我们不需要牛马,我们需要的是工人。”陈静纠正道,“站起来,去吃饭,然后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下午,你们会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开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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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抚顺煤矿的上空,响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雄壮的交响乐。
那是由重型柴油机的轰鸣、液压泵的嘶嘶声、金属构件的撞击声和指挥员的哨声共同组成的、属于21世纪工业文明的宏伟乐章。
在所有后金战俘和汉人矿工惊骇的注视下,奇迹,正在发生。
一辆巨大的履带式底盘被固定在矿坑边缘的一块平地上。随后,数台“铁臂神怪”(起重机)协同作业,将一个个巨大的金属模块,如同搭积木一般,精准地吊装到底盘上——驾驶室、动力核心、回转平台……
不到三个小时,一头真正的“钢铁巨兽”——一台斗容量达到20立方米的PC3000型电动液压挖掘机的主体,便被组装完成。它那银灰色的巨大臂膀,高高扬起,指向天空,宛如神话中泰坦巨神的臂膀。
固泰和他的手下们,张大了嘴巴,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们看着那些“工匠”们,熟练地操作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机械,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建造出了一个比他们最坚固的城楼还要庞大、还要雄伟的怪物。
而那些刚刚吃饱了饭、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蓝色工作服的汉人矿工们,则围在安全区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光芒。他们看着那台巨大的挖掘机,就像在看一尊降临凡间的神像。
“所有非操作人员,退后三百米!”陈静戴着安全帽,手持对讲机,冷静地指挥着,“电力系统接驳完毕,液压系统自检完成。小李,准备启动。第一次作业,先清理C3区的表层浮石。”
“收到,陈总!”
驾驶室内,一名年轻的工程师推动了操作杆。
在一阵高频的电流声中,这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苏醒了。
它巨大的挖掘臂,缓缓放下,前端那足以装下一间小屋的巨大铲斗,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轻松地插入了矿坑的岩壁。
“嘎吱——”
那不是金属与岩石的摩擦声,而是岩石本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发出的痛苦呻吟。
只见那巨大的铲斗,如同挖一块豆腐般,轻易地从岩壁上撕下了一大块黑色的岩石和煤炭的混合物。然后,机械臂平稳地抬起,旋转,将满满一斗——足足有三十多吨的矿石,倾倒进旁边一辆如同移动小山般的、220吨级的电动轮矿用自卸车里。
“轰隆——”
一声巨响,自卸车的车厢猛地一沉。
而这一斗的量,是石满仓和他的三百名工友,不眠不休、用血汗和生命,需要工作至少十天,才能从矿井深处挖掘出来的数量。
而现在,这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三十秒。
整个矿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无论是后金的战俘,还是汉人的矿工,所有17世纪的“原住民”,都在这超越时代、超越想象的生产力面前,彻底失语。
如果说上午的炮火,摧毁的是他们的身体和武力
那么此刻,这台钢铁巨兽的第一次挥臂,摧毁的,就是他们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对世界的认知
这,才是最彻底的震慑。
石满仓浑浊的老眼中,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亲眼目睹神迹后,灵魂被涤荡的震撼。他喃喃自语:“天……变了……这天下,真的要变了……”
而固泰,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大金勇士的骄傲,彻底烟消云散。他明白了,对方留下他们这些俘虏的性命,不是仁慈,也不是疏忽。
而是展示。
他们就像一群被神明抓到掌心的蝼蚁,神明不是要捏死他们,而是要让他们看清楚,神明是如何建造自己的宫殿的。这种来自文明代差的、赤裸裸的蔑视,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伤人,也更加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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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当矿区里的临时照明灯塔亮起,将整个矿区照得如同白昼,生产线已经开始以一种稳定的节奏运行时,赵立新再次见到了固泰。
这一次,固泰的镣铐已经被解开。他站在赵立新面前,低着头,神情恭敬,再也没有了半点八旗军官的桀骜。
“固泰是吧?”赵立新通过张成的翻译,平静地问道。
“罪将……是。”
“你的伤怎么样了?”
“……回上将军,已无大碍。”
赵立新点了点头:“很好。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
固泰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走?上将军……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赵立新看着他,目光深邃,“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无论是谁,皇太极也好,多尔衮也罢。告诉他,我们,来自‘新大连’,我们来这里,只为一件事——煤。”
他指了指身后那座已经开始被现代化设备高效吞噬的黑金山。
“这座煤矿,从今天起,属于我们了。我们对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子民、你们的汗位,没有任何兴趣。我们只要煤。只要你们不来打扰我们挖煤,我们也不会去打扰你们。你们可以把这看作一个警告,也可以看作一个……交易。”
“我们会给你们留下所有被击毙的士兵尸体,你们可以带回去安葬。你们的伤员,我们也做了初步处理。另外,这里有一些食物和水,足够你们回到盛京。”
赵立新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固泰的眼睛,语气变得冰冷而锐利:
“但是,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们胆敢再派一兵一卒,靠近这里方圆五十里内。今天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开始。下一次,我们的‘铁鸟’,就不是在你们的军营上空盘旋了,而是会直接出现在盛京的皇宫上空。我保证,那里的屋顶,没有你们的寨墙结实。”
固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走吧。”赵立新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固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满脑子的混乱,领着他那些同样失魂落魄的手下,在“天兵”的注视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座已经彻底不属于他们的煤矿。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名战士,而是一名信使。一名负责将神明或恶魔的旨意,带回人间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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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第一批满载着优质原煤的重型卡车,在两辆步兵战车的护送下,组成了一支钢铁长龙,驶上了被连夜拓宽和压实的临时公路,向着南方的“新大连”疾驰而去。
车灯划破了辽东沉寂了千年的黑暗,如同流动的星河。
指挥中心里,王磊通过实时的视频通讯,看着这振奋人心的一幕,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能源的生命线,接上了。
但他知道,赵立新在抚顺点燃的这把火,不仅照亮了“新大连”的生存之路,也必将惊动盛京城里那头正处于鼎盛时期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