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初雪未融,皇城司签押房内却燥热如蒸笼。新登基的神宗赵顼一身明黄常服,眉宇间尚存几分少年锐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御案,案上摊着户部新呈的《棉业官营疏》。疏文墨迹淋漓,力陈棉利当收归国有,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铁腕。
“王卿此议,老成谋国。”赵顼声音清朗,带着新君特有的锐意,“棉乃御寒之物,关乎民生。散于民间,奸商囤积,盘剥小民。收归官营,统购统销,平抑物价,利国利民。”他目光扫过下首垂手肃立的王安石之子王雱,“王卿督办此事,当速。”
王雱躬身,眼中精光闪烁:“陛下圣明!臣已拟章程。各州设‘棉课司’,收棉田,建官坊,禁私贩。凡织机逾十架者,皆需报备纳捐,违者…以私囤论处!”他语速极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雷厉风行,“汴京七十二家棉纺大户,三日内需具结画押!”
侍立一侧的凌泉心头猛地一沉。棉业官营?统购统销?这岂非将万千棉农、织户、布商的身家性命尽数系于官衙之手?他眼前瞬间闪过琼州盐吏的嘴脸,广南船厂的朽木,还有那些被“青苗法”、“市易法”压得喘不过气的黎民。新法如刀,刀刀见血!
“陛下!”凌泉踏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棉业牵连甚广!自种棉、轧棉、纺纱至织布、印染、成衣,环环相扣,匠户百万!若骤然收归官营,恐…匠户失业,商路断绝,百业凋敝!更恐胥吏借机盘剥,民怨沸腾!”
“哦?”赵顼眉峰微挑,看向凌泉,“凌卿有何高见?”
凌泉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素绢,双手奉上:“臣…有轧棉新机图样献上!此机以铁力木为骨,精钢为齿,借水力或畜力驱动,日轧籽棉千斤!效率十倍于人手!若准民间依此机改良工艺,广开棉坊,则棉布价廉,惠泽万民!远胜官衙统制!”
“轧棉机?”赵顼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示意内侍展开图样。绢上线条简洁有力,齿轮、曲轴、轧辊结构清晰,一望便知非是虚言。
王雱脸色微变,急声道:“陛下!凌博士机巧虽妙,然棉业根本在于掌控!官营方可统筹!私坊林立,争利竞价,必生乱象!且…此机若流于民间,恐成豪商巨贾垄断之器!于小民何益?!”
“王参政此言差矣!”凌泉针锋相对,声音陡然拔高,“新机出,则轧棉易!棉易则纱多!纱多则布贱!布贱则民暖!此乃格物济世之本!至于豪商…”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王雱,“朝廷自有律法!严查囤积,平抑物价,岂因噎废食?!”
他猛地转向赵顼,深深一揖:“臣请陛下,准民间依新机改良棉业!棉课司只司棉种推广、税赋征收、质量稽查!官民协力,方为长久之计!若陛下恩准…臣愿献此机全图!分文不取!刊行天下!”
“刊行天下?”赵顼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在轧棉机图纸上轻轻一点,“此议…甚新。王卿?”
王雱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卷图纸,如同看着毒蛇。他喉结滚动,终是强压下怒火,声音干涩:“凌博士心系黎庶…臣…附议。然官营根本不可动摇!民间棉坊…需限规模!织机不得逾…五十架!且需由棉课司核发‘棉引’,方准营运!”
一场风暴,被凌泉以一卷图纸,险险压在了萌芽。代价是,他亲手将轧棉机的利刃,递到了无数人手中。
半月后。汴河畔。
“苏记”新辟的棉纺工坊内,机声隆隆。不同于官坊的沉闷,这里蒸汽机驱动的纺纱机飞转如轮,数十架新式织机吞吐着雪白的棉纱,梭子穿梭如电。空气里弥漫着棉絮的微尘和机油的气息。苏月白一身素青劲装,发髻高挽,正与几位汴京、苏杭的大布商低声商议。
“…轧棉机图纸已散出,河北、山东新设轧坊三十余处,籽棉价跌了三成。”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绸商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苏东家牵头这‘棉业行会’…妙!统一定级,议定棉纱基准价,收售互通,既防官衙压价,又避同行倾轧!”
“不止。”苏月白声音清冷,指尖拂过一匹刚下机的细棉布,“行会集资,在运河沿线设十二处‘公仓’,验质收储,凭行会‘棉纱券’通兑。官衙的‘棉引’卡规模,卡不住我们…互通有无。”她拿起案上一枚特制的、边缘带细密锯齿防伪的铜制“纱券”,唇角微勾,“此券,便是棉业血脉。”
“血脉?”一个年轻气盛的松江布商拍案笑道,“苏东家这是要再造一条‘棉运河’啊!官衙的棉课司?哼!等着喝风吧!”
众人哄笑,气氛热烈。窗外暮色渐沉,工坊内灯火通明,机声愈响,如同搏动的心脏。
夜色如墨。